编者按 随着数字技术重构新闻生产范式,媒介融合实践引发作为行动者主体的新闻从业者职业认知剧变,学术界对此鲜有讨论。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助理研究员何映霏和博士生李龙飞在《传媒观察》第9期发文,以“新闻常规”为切入点,引入“脱嵌-再嵌入”概念,通过深度访谈的研究路径,探讨媒介融合策略下新闻从业者的行动逻辑和职业认知,以此来构建媒介融合的“在地性经验”。研究发现,在新闻生产层面,新闻从业者经历“一心一用与一心多用、专业与全能、深度与速度、把关与流量”的矛盾,囿陷于“多个平台各自为政、跨部门合作沟通障碍、内容创新受限”的组织架构困局,共同形塑着新闻从业者身份“泛认同”的职业新认知。
本文以“新闻常规”为切入点,引入“脱嵌-再嵌入”概念,通过深度访谈的研究路径,探讨媒介融合策略下新闻从业者的行动逻辑和职业认知,以此来构建媒介融合的“在地性经验”。研究发现,在新闻生产层面,新闻从业者经历“一心一用与一心多用、专业与全能、深度与速度、把关与流量”的矛盾,囿陷于“多个平台各自为政、跨部门合作沟通障碍、内容创新受限”的组织架构困局,共同形塑着新闻从业者身份“泛认同”的职业新认知。吉登斯提出的“脱嵌-再嵌入”概念意指行动者突破时空限制,从原有的场域中挣脱出来以重新进入新的场域。本研究将媒介融合视为一种整体性“脱嵌”实践。为建构不同媒体机构案例的“在地性经验”,本文以“融媒体编辑部”为现实图景,关注来自不同层次、不同性质媒体语境下新闻从业者的行动逻辑,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媒介融合语境下新闻从业者的新闻生产实践带来哪些新常规?媒介融合组织架构的变化,对其工作常规有哪些影响?这些新常规如何相互交织,共同形塑其新的职业认知?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一、新闻生产层面:从“旧惯习”到“新常规”
媒介融合语境下,新闻生产层面的旧惯习与新的新闻常规(简称“新常规”)之间发生激烈碰撞,主要表现为“一心一用和一心多用的矛盾、专业和全能的矛盾、深度与速度的矛盾、把关与流量的矛盾”。
(一)一心一用和一心多用的矛盾
媒介融合之前,新闻从业者独立地完成新闻生产,各自向所属平台供稿,任务分配清晰,根据报纸发行周期,如日报、晚报、晨报等不同时间节点安排一天的采写任务。媒介融合之后,从业者开始为多平台供稿,尤其是参与新媒体平台的编辑,一人分饰多角,变化多种叙事风格撰写新闻内容,新闻从业者无形之中只能暂时放下曾经的一心一用,一心多用才能提高工作效率,完成既定的考核任务。
以A1所在的报社为例,该从业者所在的日报与集团内部一家晚报合并,其工作方式和工作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合并之前,我主要负责对口政府条线。每周五中午1点开始报选题,之后计划下一周的工作安排,整个节奏在我的掌控之中。合并之后,编辑部要求记者同时给两家报纸供稿,由于两家报纸出版时间不同,截稿时间也存在差异。在一天工作安排中,假设早晨的采访定在9点,我须在上午11点之前,将稿件采写完发给晚报,接下来完成日报的采写任务。晚报新媒体端为24小时供稿,我只能腾出下午至晚上的时间去额外完成,而晚报的“新媒体稿件加工”环节需要本人参与编辑,为适合新媒体的叙事方式还必须重新调整内容,同时我还需要处理其他通讯员发来的稿件,整个人像上了发条一样,非常疲惫。(A1)
(二)专业和全能的矛盾
融媒体编辑部开始对从业者提出了“一专多能”的复合型新闻人才的高要求,但“全能”和“专业”二者本身相互排斥,过分的全能可能会削弱原来“做新闻”的质量。“一专多能”打破了传统文字记者、摄影记者和电视记者等单科培养的惯例,要求记者掌握多种数字化技能,试图打造一批“提笔能写、在场就播、对镜能讲、举机能拍、数据化操作”,拥有“十八般武艺”的全能型新闻从业者。
尽管现阶段来看,全能需求能全方位提高新闻采集的效率,但执行过程中却困难重重。一是因为大部分新闻从业者没有接受过传统新闻专业技能以外的培训,很多时候他们临时接到领导规定的任务,只能到现场“临阵磨刀”。二是因为新闻从业者的工作时间和精力本身是有限的,如果分配其他时间去做采写任务以外的事,就只能降低本职工作的效能,如此才能完成其他考核任务。因而,附加技能可能会削弱他们的新闻专业能力,无法保证原来做新闻的质量。“全能”不能代表“精通”,全能从业者目前只达到“全”,离专业技术水准还有一定距离。
现在领导要求我们出去采访时,都要顺便拍一段视频,但我拍得并不专业,因为以前学校新闻专业重视采写。对于一些新技能,我们也只能靠自学。其实我们一直呼吁单位多给我们搞一些技术培训,但是没有回应,这老拍也没啥进步啊。(A8)
(三)深度与速度的矛盾
媒介融合加剧了媒体外部同行之间以“速度”为目标的竞争较量,同时也加深了传统媒体和网络媒体之间的竞争。新闻从业者在“深度”和“速度”之间作出选择,实质是一个充满矛盾和张力的过程,因为追求速度感的同时可能会牺牲新闻品质和可信度。在过去的生产流程中,速度有其“限制性”,只有在争取独家新闻时媒体间才会竞相角逐。对一些有固定时间节点的报刊而言,新闻快讯通常也需等到第二天才能刊发,外部同行之间的竞争实际上没有想象中激烈。
我可以用“争分夺秒”来形容新媒体之间的PK。有一次参加活动,台上嘉宾一人在发言,下面坐了20家媒体。对这20家媒体的记者来说,这个信息传播是一视同仁的。内容同时给到你们这20个人,但是你们20个人谁先发出来?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A15)
A6是一家市场化报纸的新闻从业者,主要负责对接企业、产业条线。在一次对企业高管的专访过程中,该企业同时安排了另一位新闻从业者进行专访。他们两人各自拥有1小时的专访时间,但彼此不出现在对方的现场。但就传播度和影响力而言,A6认为另一位新闻从业者的稿件写得更出彩:一是网络媒体比传统报纸的从业者赢得了一个12小时的“加工时间”,二是传统报纸叙事风格、版面篇幅等因素并不能适应新媒体时代的受众阅读习惯。
我的采访时间是当天16点至17点,但要在21点之前交稿,我需要在17:00 ~ 21:00时段去完成这篇稿件,再交给编辑进行一系列排版、印刷和出版等流程,第二日才以电子版在网络中见刊。而另一位记者所在媒体是一家网络媒体,就媒体属性来说,发布信息拥有“即时性、大容量”等优越性。两篇专访都在第二天清晨发布(包含电子版)。我可能还是过多地受传统报纸写作思维影响,写这篇文章时希望带给读者更多“干货”,加上报纸版面的限制,没能一一展开,导致内容读起来“太干”,显得有些枯燥无味。而另外这位记者的文章从整体加以包装,可读性比较强。我想传统报纸呈现的深度访谈,如果把它做成“即时新闻”其实是不现实的,尤其是出版环节本身就会比网媒慢一拍,竞争上可能会有劣势。(A6)
(四)把关和流量的矛盾
媒介融合变相地加深了媒体内部的竞争。过去惯用的工作常规中,条线分配最初是为了避免同事之间不必要的冲突。如今,新闻无形中变成“点击与流量”的追逐者,“流量为王”的思维逐渐变成新闻从业者的考核机制和评价体系。他们在这场赛跑中难以在“有品质、有价值”的深度新闻与“夺人眼球、数量取胜”的即时新闻之间取得平衡,导致专业把关不足,使新闻从业者的新闻伦理冲突更加突出。
正如一些媒体机构将阅读量“10万+、100万+”作为考核目标,将个人发布在微信端、客户端等稿件的“阅读量、点击量、转发量”与个人绩效直接关联起来,以发奖金形式表示鼓励,或直接列入年度考核,这种形式的确提高了新闻从业者工作的积极性,但相对地,影响了把关人对新闻价值的选择和判断。为了一味追求“流量”,一些从业者炮制出大量夸大、文不对题的“标题党”去吸引受众,甚至不经求证就随意抄袭,或是利用低成本的技术手段模拟用户行为,增加虚假的阅读数据来攫取流量红利,忽视新闻内容的质量,造成了新闻业的恶性竞争。
A23是一位从事20年新闻工作的编辑,目前她所在的媒体机构从业者的稿费标准与稿件“点击量”直接挂钩,如果点击量没有达到预期,几乎拿不到当月的绩效工资,这对基础薪资较低的从业者来说,无疑加重了工作压力。她认为“点击量”对从业者而言虽然可以起到正面激励作用,但她有时候也会感到困惑,高流量的新闻并不完全等同于高价值的新闻内容,从编辑专业角度与受众角度分别评价一条新闻的价值,两者结果甚至会背道而驰。
我们稿费标准是按点击量计算的,对记者来说确实有吸引力,他们也开始慢慢地养成这个习惯,也表示认可。“10w+”的稿费就会非常高,而那些不是很高或完全没有点击量的稿件就没有稿费。有时候我也纳闷,记者随便拍一个短视频,可能会比他好好写一篇稿子的点击量要高很多,比如除夕当天拍一下北京空旷的街道,你说有新闻价值吗?说实话我觉得没有,但点击量都挺高,这也体现了受众的需求。(A23)
二、组织架构面临的现实困局
县级融媒体建设的战略方向,旨在从媒体管理、运营全方位与所有要素层面进行改革。而这种“新变化”最初体现在部门结构性调整上,通过减员、缩编进行岗位合并。但目前来看,组织架构层面仍然面临“多个平台各自为政、跨部门合作沟通障碍、内容创新受限”的困局。
(一)多个平台各自为政
媒体机构结构性的调整必然带来意义框架的重构。以A11为例,该从业者所在媒体是一家以区级地方命名的综合类报纸。在响应“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以来,该报社与平级的区级电视台进行合并,但内部运作并未展开实质性互动,还是“一块牌子,两套班子”的格局,导致重复建设、无序竞争。譬如,尽管编辑部配备了文字记者和电视记者,但由于双方专业条线基本雷同,职责划分模糊,在融合初期缺乏合理的分工与协作,多个平台仍然各自为政,甚至出现记者采访“撞车”现象,容易引起记者之间的冲突,造成资源浪费。
刚开始矛盾还是很大的。媒体融合后变成两班人马,领导拿掉哪班都不合适,所以看上去我们是一个部门,但两拨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涉。有一次参加活动,在媒体签到的时候,负责人说你们媒体的人已经签过字了,我说怎么可能?后来一查原来是同单位电视台那边的记者签的字,可能是主办方在联系记者时误以为还是两家单位,所以邀请了两拨人。所以这次合并与初衷是不相符的,仅仅是形式上的调整,并没有带来真正意义上的融合。(A11)
(二)跨部门合作沟通障碍
随着媒介融合的加深,传统新闻编辑部逐渐打破了传统纵向新闻生产流程中部门之间的分工界限,实现了每个环节都能相互渗透,但采编部门与新媒体部门会因跨部门沟通成本高而无法产生良性协作机制。一些大型媒体机构纷纷成立了“新媒体部”或“融媒体中心”,在级别上与传统采编部门是一种既独立又平行的关系,新媒体部门有技术团队,但编辑没有采访权,而传统媒体记者手中掌握着重要的采访资源。两个部门本应该取长补短合作,但研究发现,新闻从业者自下而上发起选题策划和推进部门合作时,会因为多重阻碍而无法推进。可见,管理制度不完善依然是媒体机构系统性推进媒介融合策略中的难点。
以前我们文字记者做完采访后,都由新媒体部进行加工。随着新媒体平台影响力扩大,他们招的人手也多了,更有自己独立策划的能力。但我们采编部有资源,经常能采访到很多大咖。比如在与大咖进行采访沟通时,双方都希望在文字采访基础上加拍视频,他们就会紧接着问:“视频怎么拍?大概播多长?什么时候推送?”这个时候我们其实是做不了主,我们部门主任也做不了主,整个流程须先通过我们主任的审批,然后由他出面再去跟新媒体部那边协调。其实沟通成本很高,要动用多层关系才能完成一个合作,拖到最后这个事就不了了之。(A29)
(三)内部创新受限
新闻机构内部的创业创新与媒介融合的发展紧密相关,许多编辑部鼓励记者在垂直领域进行不同程度的创新,如开创自媒体号、新媒体栏目等,但记者却因媒体内容管制、隶属范围模糊、媒体资源倾向等问题受阻。
当下,微信自媒体号以及植根于各大平台的新媒体频道,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逐步构成内部创新的新闻新生态系统。A22所在的媒体虽然是一家体制内媒体,但这家媒体所在城市拥有开放、包容的氛围,不断鼓励每个媒体人的创新行为。鉴于之前该从业者所负责的版面是“文化与读书”,自2019年以来,报社除全媒体图文内容之外,还增加了一个音频栏目,她开始带头踊跃尝试,在原有版面基础上,以自己朗读的形式制作“有声阅读”,甚至还想在其他短视频领域进行探索。尝试一段时间后,每当她向领导建言时,又因为部门内部资源倾向等问题而无法推动。
新媒体创新我们很想尝试,但是总得不到上层的支持,就以我们自己一个小编辑部的力量,根本做不了。我们整个报社也有全媒体中心,但他们做的项目都是那种可以挣钱的,或和市政府合作为报社带来资源的,这样才受到领导的青睐。(A22)
三、“泛认同”的职业新认知与自主性的削弱
新闻生产和组织协作带来的混乱与无序,是对传统新闻常规的“规训”与“挑战”,其加剧了新闻从业者的职业身份认同的冲突与碰撞。从传统的新闻生产模式中“脱嵌”后,“再嵌入”到新的数字生产场域中,从业者因职业身份的不确定性而产生对未来发展不明朗的职业焦虑,他们在回应媒介融合带来的不适应时,并不完全是“抵抗”或“顺从”,而是一种“泛认同”。这种“泛认同”身份的获得是基于认同的漂移性,呈现出“片段性、暂时性”等特征,更在于不断的流动状态中。
首先,当传统新闻属性被弱化时,新闻从业者以“审慎”的状态重新看待这份职业身份。目前以“速度和效能”为目标的数字新闻话语正在崛起,这种转型背后透视着新闻价值的变迁,催生出一种崭新的新闻生态。但一部分从业者不愿被信息巨浪吞噬,仍想驾浪抵岸,尽可能争取新闻人该有的那一份尊严和独立性。
“宁可舍弃一些新媒体文本上的美化和包装的时间,也要去核实新闻报道的准确性,更在意事实细节。”(A10)
其次,新闻从业者迫于媒体转型的现实压力,认清当下技术赋能的媒体趋势,认为应该更新自身数字化技能和专业知识储备,提高自己的数字素养,但繁重的工作量和原有的考核任务让他们力不从心。因此,他们表面服从组织管理,但内心却依赖于旧的新闻生产常规,通过比较与筛选、选择性和暂时性地参与来确定一种行动策略。
全媒体发展是媒体大势所趋,我也在拼命学一些新东西,毕竟媒体更新换代很快,媒体人需要一直保持活力,才能免于被职场淘汰。但领导对我们提出了太多要求,一天时间有限,真没有时间顾及方方面面,后来就敷衍或拖延。毕竟我知道真正绩效考核还是和稿费紧密挂钩,而不是做其他,我只能比较、筛选这份任务的重要性,侧重选择做哪些事。(A5)
再次,媒介融合强化了新闻工业化属性,削弱了从业者的自主性。新闻组织似乎又回到了新闻社会学研究第一波浪潮中塔奇曼曾描述的新闻业,即“在常规中运行的新闻工厂——就像新闻生产流水线的一颗螺丝钉,每日各负其责,他们变得孤独、呆板,缺乏鲜活性和创造性,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安排”。可见,目前初级阶段的媒介融合在某种意义上再次强化了新闻工业化属性,削弱了从业者在融合进程中的自主性。正如一位新闻从业者所说:“现在真的很难有时间去打磨一篇稿子。”(A3)新的组织秩序使他们重新筑造着有限的职业边界,难以形成一个以能够发挥从业者主体性作用的行动路径和新闻专业身份为联结的职业共同体。
(载《传媒观察》2022年9月号,原文约10000字,标题为:常规“脱嵌-再嵌入”:媒介融合视域下新闻从业者的行动逻辑与职业认知。此为节选,图表和注释等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
【作者简介】
何映霏,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助理研究员
李龙飞,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博士生
关键词: 传媒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