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公认的南京“文学代言人”,著名作家叶兆言曾为这座城市写下“秦淮三部曲”。如今,南京从“秦淮河时代”迈向“扬子江时代”的脚步加速,叶兆言的南京书写亦悄然转变了视野——滔滔长江,成为他打开南京时代命运的又一扇窗口。
在上个月,叶兆言的最新长篇《仪凤之门》出版。从秦淮河转向长江,他坦言背后有巧合也有必然:四五年前,他搬到长江边定居,他喜欢在作品尾页标注的写作地点“三汊河”,就是位于南京城西的秦淮河入江口。日夜近观澄江如练,瞻仰渡江胜利纪念馆,看江边休闲、亲水的市民不绝如缕——这些生机勃勃的长江新景,对叶兆言拓宽他文学想象的视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叶兆言《仪凤之门》
(相关资料图)
被南京遗忘的仪凤门
解码民族兴衰的绝佳意象
顾名思义,《仪凤之门》的故事与仪凤门有关。作为南京明城墙十三座城门之一,仪凤门为南京城北部通往长江岸边的咽喉要道。很多南京人都不知道的这座城门,见证了南京城乃至一个民族在攻与守、开拓和封闭、凋敝和繁荣之间的沧桑变幻。
仪凤门
粗略查阅史料可知,仪凤门修建于明洪武初年,明代成化年间因兵力不足被封;清代初年,清军借仪凤门出兵奇袭郑成功军队得胜,清廷政权由此巩固;鸦片战争期间,英国军舰沿长江兵临南京城下,冰冷的大炮径直瞄准仪凤门;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大将林凤祥用地雷炸开仪凤门附近的城墙,攻下南京;光绪年间,时任两江总督张之洞修好仪凤门,并在门下铺设了南京第一条近代马路,为下关开埠做准备;1931年,国民政府改仪凤门为兴中门,取振兴中华之意……
或炸毁,或复建,或据以守成,或图谋“南摄北控”,叶兆言撷取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南京意象,来解码一个民族数百年来的兴衰与悲怆。
“作为老南京人,实话实说,我以前也不了解仪凤门,小时候我们去下关一带,都是走的挹江门,根本不知道它旁边还有座仪凤门。我对仪凤门开始有比较详细的了解,是在前几年写《南京传》的时候。”
叶兆言
事后,叶兆言反思自己的“无知”,很快发现,这份“无知”是由历史上南京与长江的复杂关系决定的。理论上,南京虎踞龙盘、雄视江左,是一座地地道道的长江城市,但就历朝历代老百姓的体验而言,长江一直存在感不强。拿明代来说,朱元璋下令修建明城墙,长江连同玄武湖一齐被阻隔城外;朱棣迁都北京后,干脆把仪凤门堵上,彻底隔绝南京与长江的交流。而立足更广阔的时空跨度俯瞰——一个政权对待长江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它是开阔雄劲,还是退居自守。
“我住在长江边上,才直观地感觉到江水的变化之大。像今年的长江水位和前年的最高水位相比,有七米的落差,相当于两层多楼高,这说明长江是恢弘、神秘而又危险的。这也决定了在从前的时代条件下,南京人和长江的关系,不太可能像和秦淮河那样亲密相依。”
南京三汊河一带
而《仪凤之门》的主人公杨逵,一个在下关码头揽活的人力车夫,在新旧之交的节点登上时代舞台。开头的“楔子”里,叶兆言介绍了仪凤门的戏剧性历史和故事发生的“现在时”:这是1895年南京开埠前夕,两江总督张之洞修葺好仪凤门、修建了“江宁大马路”,做好开门揖“客”、对外通商的准备。南京的开埠,无疑是清廷在外敌船坚炮利下无可奈何地被迫开放。
动荡时代与个体纠缠
历史无情,却铭记人的创造
《仪凤之门》中,杨逵和他的一道拉车的兄弟水根、冯亦雄,革命党人张海涛、老李,以各自的方式卷入动荡的时代中。杨逵先是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反抗清廷的革命,又稳稳抓住了下关开埠繁荣的契机,一跃而成为商界名流。从懵懂无知的少年到穷途末路的中年,他涉足革命、商界、政坛,好似时代的宠儿,又为时代付出了代价。
“透过杨逵的故事,我想说的是时代和人的关系。时代很重要,没有时代就没有杨逵;英雄本身也很重要,英雄的创造又影响了时代。”
盘点杨逵的发迹史发现,特殊时代背景下南京与长江的关系转变,是时势造英雄的关键。1922年,时任江苏省长韩国钧准备在仪凤门旁新增一座城门、密切城外城内联系,杨逵闻风而动,大量购置土地、成立“房地产公司”,促进了下关一带的繁荣。他的失败也潜伏于此:商业上的冒进、“基建”回报的匮乏和动荡时局的冲击挤压,使这位风光一时的商业巨擘最终潦草收场,再次印证了英雄不可能超越于时代而存在。
从挹江门到仪凤门的城墙
值得一提的是,杨逵参与兴修的这座城门,因韩省长祖籍泰州,得名海陵门(泰州古称海陵);1928年,国民政府改掉了这个带有浓厚北洋军阀色彩的名字,将其易名为挹江门。1949年4月2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取得渡江战役胜利后,也正是从挹江门进入南京市区,挹江门因此成为渡江胜利纪念馆的旧址。
除了仪凤门和挹江门,叶兆言还希望读者特别注意“1907年”这个时间节点。
这一年,时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端方,与江苏巡抚陈启泰联名上奏《筹办南洋劝业会折》,倡议在江宁(南京)创办南洋第一次劝业会,“以振兴实业,开通民智”,得到清廷准奏。叶兆言认为,这一主动的对外开放对南京有特别的意义,是近代南京加速腾飞的契机。“故无比较,则世界亘古无竞争;无竞争,则世界亘古无进步;无进步,则社会亘古不能进于文明之域。”——从主办方发布的《南洋劝业会通告》可以看出,南洋劝业会不只属于南京,也是古老民族“睁眼看世界”的勇敢尝试。
《仪凤之门》的故事结束于1927年,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大业势如破竹,杨逵的妻子芷歆却不幸殒命于英美军舰的炮火,与此同时,杨逵的商业帝国轰然倾覆。“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立足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南京,叶兆言所要讲述的,是否就是历史的虚无?
叶兆言并不这么认为,他依然热情地肯定个人在大历史中的创造,“历史永远滚滚向前,但人的创造会被铭记”。变与不变、无常与有情,这才是叶兆言历史观的核心。
以文学之名“擦亮”南京
将书写1949年后的“南京传”
对南京这座城市来说,拥有叶兆言是一种幸运,他的每一次“南京书写”,都在重新擦亮这座城市。
比如,说起今天南京城中的繁华之地,人们多会想到新街口或河西新城,但肯定不会想到下关。《仪凤之门》则掀开历史的尘封一页:“南京的现代化,从下关启动”,小说主人公杨逵整个发迹的轨迹,与下关的繁荣兴盛共振同频。
“民国初年,下关一带已有烟户万余家,商户数千户……旅馆、浴室、茶楼、戏院、绸缎庄、成衣店、钟表店,还有钱庄和银楼,应有尽有。当时南京人流行一句口号,‘南有夫子庙,北有大马路’,下关地区的繁华,完全可以与城南最热闹的夫子庙地区相媲美……”依托史料与想象,叶兆言在纸上栩栩重建了昔日下关的兴盛图景。
“下关的发展发荣,和南京的开埠、南洋劝业会的举办密不可分。”叶兆言解释。为举办南洋劝业会,南京市最早的轨道交通、当时中国各大城市中唯一的小铁路“宁省铁路”在1908年建成通车,成功连接起沪宁铁路和南京市区,并在下关设站。到了1912年,由天津通往南京浦口的津浦铁路通车,与沪宁线隔江相望,下关的地理优势更加彰显。
来源:公众号“南京老照片”
有意思的是,《仪凤之门》完稿后,叶兆言偶然刷到了一张摄于上世纪前半叶的南京老照片,拍的正是下关,鳞次栉比、整洁气派的西式洋楼几可媲美上海外滩。“小说写完,突然发现下关之繁华‘有图有真相’,感觉很得意。”叶兆言笑道。
《仪凤之门》也使人们再次注意到南京在中国版图上的特殊地位。开放南京作为通商口岸,是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清清楚楚写明的,但南京直到1899年才正式开埠;同样,辛亥革命在武汉打响了第一枪,后期革命的中心却转移到了南京,并在南京建立了临时政府。
“不肯割舍南京,即使开放通商也绝不在南京设立租界,从清廷的‘底线’里足以读出南京的特殊性。”叶兆言告诉记者,“同样,由于辛亥革命后期所想解决的不仅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是接续五千年文明、在新的基点上开拓民族的新生,南京便顺理成章,又一次成为历史的主角。事实上,自永嘉南渡开始,每当汉民族即将遭受灭顶之灾时,就会选择在南京休养生息,南京作为汉民族文明‘副中心’的地位,早已无可取代。”
南京学者郦波也曾对南京的地位作出类似的精准概括:这里是“华夏文明内在价值逻辑的重生之地”。
老照片中的仪凤门
“其实啊,历史上的南京再好,总归是破破烂烂的,你看老照片里的中山陵,光秃秃的,树都被老百姓砍回家当成了柴火。我1982年搬到湖南路高云岭的时候,那里啊,还全都是菜地……”叶兆言忍不住抚今追昔,对记者“韶”起了过去的南京。
而今,仪凤门、挹江门所在的南京明城墙,已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漫步城头,时见老人在此吹笛练琴,年轻人举起手机俯拍今日下关盛景。长江也不再是天堑或割据的凭依了,这片交融、沟通、互利、繁荣之水,已成为城市主动敞开的拥抱。
叶兆言大方透露,他将写一部1949年之后的“南京传”,这是他许诺已久、跃跃欲试的事业。他想看看,南京这棵“秣陵的小树苗”(公元229年孙权定都南京,改秣陵为建业,南京从此崛起),在新的时代旋律里,将生长出怎样的风景。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关键词: 长江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