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健没想到这是一次永别。去年12月，他去探望104岁的翻译家杨苡，一个多月后，老人就去世了。

(资料图片)

杨苡1919年出生于天津，毕业于西南联大，译著《呼啸山庄》至今被视为翻译文学的瑰宝。这次探望与以往相比，没什么特别，唯一的不同是赵健拍下了她家院子里的芭蕉叶，并将她的故事做成短视频，发到了抖音账号“赵健的读书日记”上。视频获得了将近16万的点赞，在评论中，网友说：“喜欢你把所有的人和事都讲成了传奇。”

杨苡去世后第二天，赵健又去了她家。赵健站在院子里，原先翠绿的芭蕉叶已经枯萎，他感到悲伤：“可能全国还有很多这样的老人，在文化领域有重要的贡献、有传奇的人生，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在抖音，赵健有87万粉丝，“书相遇，人相逢”，他想做的是打捞与建设：重新挖掘那些被遗忘的书与人，然后搭建一个流动的文学客厅。

（赵健探望杨苡先生）

“阅读习惯真的能改变吗？”

赵健做文化沙龙和读书会已经快十年了。1994年出生的他，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上学时就意识到了读书是一件“可以被注意并值得推广的事”。

大学第一年，他便借了400多本书，成为了图书馆建成以来借阅量最多的一个读者。读书使他爱恨交织，也使他醍醐灌顶。“比如田忌赛马，这么耳熟能详了，司马迁为什么还要记录下来？因为田忌获胜后虽然加官进爵，但也在齐王心里留下了结，之后田忌被同僚诬告，齐王明知他被冤枉，仍然流放了他。所以为什么要读书，因为只有认真品读，才能感受到这微妙细节里的触目惊心。”

可惜在学校，让赵健感觉同频共振的人不多，即便南师大以文科见长，图书馆也几乎只有“潮汐性”的学习热潮——除了考试前需要寻找安静的复习空间，很多人几乎不去图书馆。赵健也看过那几年的借阅数据，借阅量排前几名的都是玄幻和言情。“虽说开卷有益，没有高低之分，但如果年轻人只关注这些书，我会觉得很奇怪。”

（赵健在书房）

赵健开始做读书会的项目。他想得很清楚，要持续做下去，就不能只停留在纯粹的分享上。发现沙龙盈利性很差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当时火热的文旅行业。他将南京农村的一个粮仓改造成了图书馆，每个节气举办不同的读书活动，培养城市人阅读习惯的同时也鼓励他们参与劳作，过一种“晴耕雨读”的生活。

结合乡村旅游的热潮，图书馆很快成了网红打卡地，但与此同时，赵健也开始对自己的“生意”产生怀疑：这些方式，真的能改变人们的阅读习惯吗？

那几年，赵健还发起过“读书会发展论坛”活动，邀请全国几百家读书会一起探讨“如何推广阅读”的议题，但最后的结论令他失望：真正热爱阅读的人不需要这个桥梁，而读书活动又很难进入其它圈层的视野。

“人们在短视频里期待的，是生活的线索”

大学毕业后，赵健还做了很多事。参与一个安宁疗护的创业项目，参加《一站到底》等知识类综艺，还在解字溯源文化节目《奇妙的汉字》第六季中获得了年度总冠军。虽然情感上已对读书会厌倦，但他对阅读推广仍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慢慢地，赵健说服了自己：读书人也有交流的需求，即便公共阅读最后仅变成一个符号、即便只有一两个人为之触动，他做的事也仍有价值。

2021年1月，赵健与朋友合伙，在南京珠江路开了家总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的书店，几乎同一时间，他开始做抖音账号。起初只是为了记录和分享书店建成的过程，但现实的压力随之而来。书店常因疫情暂停营业，而人们对新书店的新鲜感也很快过去了，客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赵健每个月都要亏损。

“焦虑是摆脱不了的，这也逼着我去尝试更多元的选择。”赵健决定利用短视频讲述文学、艺术，利用直播卖书——对于读书人和文化商人两种身份，他从来不觉得冲突：“我有持续的、稳定的阅读习惯，有独立思考，同时我靠卖书挣钱，这两者并不矛盾。”

（赵健正在通过抖音直播向网友推荐书籍）

赵健的账号上，既有杜甫、王维这些古代诗人的典故，也有辜鸿铭、丰子恺这些近代文化名人的轶事，他会紧跟时事讨论人教版教材的审美与启蒙，也会讲述“作家的花样副业”这些八卦。

他很少单刀直入讲书的好坏，而会先截取作者生平或者这本书中最动人的片段，娓娓道来。推荐李叔同（弘一法师）的书，他会先描述李叔同去世的场景：“去世之前，这位老人曾经满眼泪水，他说我之所以流泪不是留恋人间或者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里遗憾的事情。”推荐清华校长梅贻琦的自传，他不提梅校长的功绩与为人，而是说：“他做了31年清华大学校长，却和妻子摆摊卖糕点为生、艰难度日。”

这样的铺陈使很多艰深冷僻的书重新变得温情而亲近。他的每条视频下，都有很多真挚的回响：“半世风流半世空，世间再无李叔同”、“大学之大不在于有大楼，而在于有大师”。

（赵健的抖音视频评论区中网友们的互动反馈）

赵健说，利用碎片化时间阅读也总比不读要好，短视频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个窗口，人们期待的是线索，那把能帮他解开现实问题的钥匙。

“在直播间开阅读药方”

每天晚上，赵健都能在抖音直播间卖出三千多本书。经由他的推荐，出版社加印多次的书多达七八十本，其中既有经典的四大名著，也有偶然发现的旧书——发掘并推荐小众书目是赵健的兴趣。“以前没有网上卖书的概念，编辑专注于内容，也不懂营销，所以很多好书都没有加印，而从抖音的反馈来看，人们对这些书仍有很大的需求。”

赵健在南京的一家旧书店看到过一本叫《杜诗画意》的书，明末清初学者仇兆鳌批注了杜甫的100多首诗，又由画家陆俨少根据意境画了100多幅插画。书做得非常精美，连序言都是闻一多这样的大诗人所写，但因定位问题，它始终只流传在美术圈中。赵健从文学角度重新介绍这本书后，它很快拥有了新的生命力，在抖音上，它大受欢迎，每次加印5000册，如今已是第四批了。

而在赵健推荐的小众书单上，另一个“奇迹”是《画魂：潘玉良传》。潘玉良幼年被好赌的舅父卖入青楼，赎身后开始学画并成为了享誉世界的大画家。赵健对她的故事感兴趣，但一直找不到相关资料。在旧书店看到《画魂》后，他很困惑：这么好的书，怎么没人看呢？找到出版社和作者后，对方也很意外：竟还有人记得这本书？写作时作者41岁，如今已经85岁了。

除了书的内容价值，赵健也希望在抖音上分享书的审美与收藏价值。他推荐过一本小众的书，叫《法国国家自然博物馆犊皮纸博物画》，书里介绍了500多年前法国的动物、昆虫和花卉。令赵健意外的是，这本直播间售价500元的书竟然也卖到了七八千册。“可能以前大家没见过这种类型的书，有15斤重，完全打开有一米多长，像一棵树，放在客厅里可以当艺术品。”

（赵健讲解《画魂》和《法国国家自然博物馆犊皮纸博物画》）

在赵健看来，抖音重新打通了出版社与阅读人群的渠道，起到了原先线下读书会很难实现的“破圈”作用。“网友很多，而且各种各样的人都可能进入你的直播间。”赵健原先也担心，中国人平均阅读量偏低、图书市场艰难，但这一年的数据告诉他：“其实大家有需求，只是没有得到很好的满足，所以阅读量才偏低。”赵健甚至认为，不仅读书博主可以卖书，服装、化妆品类的主播偶尔也可以尝试卖书，因为“一个主播总会影响到一些人”。

在直播间，赵健经常被问：我最近压力很大、很焦虑，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书？“就好像来开药方一样，可见大家都知道读书能帮助自己。”赵健不会推荐成功学的书目，而会建议读尼采和罗素的哲学，因为“哲学可以让人内心安静，对终极问题产生思考”。

赵健的粉丝中，有不少家长逐渐意识到要从小培养孩子的阅读习惯，开始买书，还将他的短视频当作睡前读物放给孩子听。

变与不变，就这样发生在赵健过去一年的读书生活中。杨苡去世了，而另一位老人则依然坚守着自己八十多年前的使命。在苏州纽家巷，有一个叫文学山房的旧书店，店主叫江澄波，今年已经97岁了。自16岁从祖父手中接过这家书店起，他一直在默默收集并整理古籍。赵健将他的故事发到抖音上后，很多人为之动容。房东减免了20年房租，店里滞销多年的古书也有了新的去处，江澄波开始写百年回忆录，而赵健自己也从中看到了新的希望，他说：“读书不关乎一时得失，只要能坚持，就一定能在特殊的机缘下结出不一样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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