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4月10日电 4月10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爸爸快跑”——这位父亲,推着儿子跑过五十八个马拉松》的报道。
早上8时许,发令枪响,罗书坚推着婴儿车,与万余名跑者一同从体育场奔泻而出。车里坐着的是他14岁的儿子小柏。1小时43分钟后,父子二人共同完成了约21公里的跑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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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跑过的第58场马拉松。今年是他们共同“奔跑”的第八年,一个无助的爸爸,面对生活重压,凭借直觉奔跑;罹患脑瘫的小柏,坐在婴儿车里,感受风的拥抱。
罗书坚这样诠释幸福——“就是一个笨蛋爸爸,遇到一个傻瓜儿子”。他跑坏了好几双跑鞋,但换回了儿子数不尽的笑声。
这对父子的“人生马拉松”远比一场全马赛程漫长。奔跑的人群中,身型瘦小的罗书坚双手扶着推车,身体向前倾。某种意义上,他和这辆推车互为支撑。
他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赢,而是爱。我将双脚借给了小柏,小柏将信念赋予了我。”
把风撞开
罗书坚决心起跑前,在心里酝酿了5年。
2010年,他在病友康复群里看到一部介绍美国迪克父子的纪录片。迪克·霍伊特推着他脑瘫的儿子里克·霍伊特,参加了一千多场马拉松、铁人三项赛。在他们之前,波士顿马拉松作为全世界最古老的马拉松赛事,不允许跑者以组合推跑形式参赛。迪克父子打破了这个限制,并持续奔跑32年。
迪克父子的传奇故事成为埋在罗书坚心里的种子,又随着康复训练中小柏不断取得的进步逐渐被淡忘。
直到小柏癫痫发作。罗书坚在日记里写下:“看着他一次次发笑,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开心,为什么这个类型的病那么难控制!”
小柏发病对罗书坚的打击曾让他一度消沉,也曾想过逃避。“我必须做些什么,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烂掉了。”罗书坚回忆道。
他又想起迪克父子的故事。2015年,小柏的癫痫得到控制,罗书坚决定“选择一条艰难的路”。这份“艰难”,除了“两个人”共同跑步对体力的考验,还包括外界未知的评价和眼光。
2015年5月,在位于浙江省金华市婺城区罗店镇的三甲山村,罗书坚开启了训练。每天四点半起床,五点上山晨跑,沿路跑到山脚再折返。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为维持体能,家里布置了骑行台和自行车,晚上小柏睡着后,他再做核心训练,夏天就去附近的水库游泳。最初他只能跑三四公里,逐渐地,跑程达到15至20公里,相当于绕山一整圈。
2015年11月1日,父子俩的第一跑算不上顺利。杭州迷你马拉松赛场上,天下着小雨,推着孩子的罗书坚跑起来还不适应,7公里的赛程跑了一个多小时。
雨水穿过推车打在小柏的脸上,罗书坚看到,6岁的小柏在推车里呼叫、拍手,口水从上扬的嘴角流出来。他感受到,小柏享受在人群里飞快穿梭的感觉。
自此,罗书坚将跑马拉松视为工作之余的头等大事。查资料自学、保持规律训练,他一心想要跑得更快更远。从迷你马拉松,到半程马拉松、全程马拉松,罗书坚带着小柏循序渐进,最好的全马成绩是3小时28分钟。
为了更好控制方向,四轮推车被改装成三轮,左手边是抓在手上防止溜车的防滑带,右手边是刹车。小柏系着安全带,坐在车里很安全。
罗书坚形容奔跑的感觉是“把风撞开”,他也在单纯享受着跑步带来的多巴胺。推车前插着一面小红旗,只要罗书坚跑起来,红旗就会随风起舞,小柏就会高兴地拍手。
有时,爱人张艳君和女儿露露会在终点线处等着他们。在冲线人群中,她们总能最快找到这对父子。
因为马拉松,一家人一起去过国内许多城市,张艳君还记得去兰州时坐了好久的火车,“第一次看见沙尘暴,天一下子黑起来……”
他们一起在兰州吃拉面,在黄河边散步,在厦门看海,在成都看大熊猫,在泰山脚下仰望山巅……张艳君看了看盯着电视机屏幕的小柏,“只要他开心,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的。”说罢,她转头摸了摸罗书坚黝黑的脸。
戴头盔的男孩
小柏的身型远小于常人。14岁的他体重仅30多斤,仍然能坐进婴儿车里。大多数时间,小柏单薄又安静,样子和刚出生时一样,没发出哭声。
出生后,小柏在重症监护室住了30天,接回家后哭闹不停,送到杭州检查,被告知大脑损伤程度很深,“用钱治不好”。
罗书坚将希望寄托在康复训练上。遵照医嘱,小柏每天要完成单膝跪立、蹲位、双腿跪立、站立各5分钟,弯腰拾物、下蹲30下,腹爬300下,有些动作需要三个人辅助才能完成。
在上海一家康复机构训练半年后,一岁的小柏开始出现微小的进步,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会用手拿东西、用勺子吃饭。出生后的第818天,小柏学会了走路。
那是2012年4月22日,夫妻俩相拥而泣。罗书坚在自己的QQ空间激动地记下:“小柏今天能走啦!”
生活却总在曙光乍现时给你一记重击。没过多久,小柏经常突然大哭,走路时会突然后仰摔倒,一摔倒就笑。康复师说这是癫痫的前兆,属于脑损伤的并发症。有时小柏一天摔倒二三十次,全身僵硬。
后脑勺淤青不断,新伤叠着旧疤,罗书坚不知所措,心痛不已。他们给小柏戴上了头盔。
平衡车头盔加上面罩,一面保护小柏的头部,一面保护小柏的自尊。踮着脚用前脚掌走路的小柏踉踉跄跄,看上去像是一名在太空漫步的宇航员。
小柏被确诊为“兰诺克斯综合征”,是儿童癫痫中最难控制的一种,需要终身护理。康复训练不得不停止,这意味着小柏的发育水平就此定型,甚至会有所倒退。
治疗癫痫期间,小柏又忘记了如何吃饭,智力停滞在10个月的水平。罗书坚不再期待小柏能进步,不再带他做康复训练,“不想再折磨他了”,只期望小柏能尽可能开心。
走过一条狭长的村道,罗书坚的家就在道路尽头。家中陈设简单而整洁,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是小柏白天的活动空间。小屋的墙上贴着海底世界的墙纸,屋里放着一台电视机、一张蹦床、一只充气皮球、一些毛绒玩具。家里的护栏被包上了一层软垫海绵,为小柏围出了一片柔软天地。
小柏穿着没有拉链的棕色背带裤,这样不容易被自己在无意识中扯开;外面穿着一件“包包衣”,是家里人自己做的;头上罩着的头盔被摔裂了几个,那天戴的是金黑色的。
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着动画片《爱冒险的朵拉》,小柏只是单纯被画面上亮丽的色彩吸引,能盯着屏幕看一整天。
这间屋子的门平时锁着,因为担心小柏会自己走丢。而这扇门里,是父亲为小柏一手打造的、无忧无虑又色彩缤纷的“海底世界”。
成为“阿甘”
电影《阿甘正传》中,主人公阿甘凭着直觉在路上不停地跑,跑过了儿时同学的歧视,跑遍了全美国,最终跑到了他的人生高点。
生活中,罗书坚也始终在为自己的家庭奔跑着。
小柏每年的用药支出在三万元左右,加上女儿上学的费用,一家人的生计要靠夫妻俩每月打工的收入维系。
每次“出征”前,罗书坚会备好小柏的尿不湿、药品,带上他们的“战马”——那辆“双十一”花了8000元从网上买回来的推车。
不跑马拉松的日子里,46岁的罗书坚是金华市一个工业小镇里的快递员。十多年来,他每天早上7点出门,开着面包车去15公里外的仓库装货,再去工业区送货,在50多个楼宇间穿梭派件、揽件,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为了能多送几件快递,罗书坚甚至不等电梯,在楼梯间奔跑着送货。
快递员工作每周只休息一天,为了参加马拉松赛,罗书坚常常需要跟同事调班。
2019年,他带小柏参加铁人三项,距离终点还有最后五公里时,自行车爆胎了,他推着车和小柏走完了全程。“虽然后五公里自行车爆胎,赤脚跑出了血泡,尽管阳光热烈,但我们父子依然坚强完赛。爱你我的小柏!”罗书坚记录着。
照顾一位有缺陷的孩子,和跑完一场马拉松,都需要强大的意志。跑者在赛事后半程通常会遇到“撞墙期”,小柏的状态也一样,有刚出发的兴奋期,也有精力消耗很大的瓶颈期。
“如果跑得太慢,小柏体能耗尽,情绪就会变差,所以我必须尽快到达终点……”罗书坚说,小柏是他加速的理由。
“推着车子和小柏,双手不能摆臂,会影响跑步的节奏和平衡,跑起来会很费力,但我也会尽力尝试从人群中穿插。”他感到小柏有追逐上去的欲望。
他注意到,每次跑步结束回到家,小柏的心情和状态都会更好,见到人会笑。与此同时,自己的身体状态也变得更好,这样就能带小柏跑更多场马拉松。
罗书坚热爱跑步本身的乐趣:为了抵达终点,只需不停迈步,它让人专注当下,忘记烦恼;运动很公平,付出一分努力就有一分收获,挥洒过的汗水都转化成了身体上的肌肉;在奔跑的路程中,没有歧视,人人平等。他坚信,生命的奖赏永远在终点附近。
在罗书坚家屋顶的阁楼,房梁上挂满他们参赛的号码牌——那是父子二人共同赢得的勋章。2022年建德马拉松,组委会特意给罗书坚父子印制了专属号码牌“B0017”,谐音“一起”,用以奖赏一位父亲的爱与坚持。
在女儿露露上学的罗店镇中心小学,有一棵罗汉松柏树和一座心形石碑。碑上刻着“为爱奔跑”四个字,旁边印着小柏父子的两个脚印,用以勉励所有知道他们故事的人。
一次演讲中,露露向台下观众大声诉说:“爸爸说,坚持一件事不是因为这样做会有效果,而是他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以奔跑的姿态
“我微笑着走向生活/无论生活以什么方式回敬我。报我以平坦吗?我是一条欢乐奔流的小河……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对生活的热爱/我微笑着走向火热的生活!”
——这是罗书坚最喜欢的一首诗。
和罗书坚相识6年的好友吴书羽说,罗书坚是个急性子,也是家庭观念很重、生命能量很强、心很热的人。
在当地,罗书坚每年都会多次组织脑瘫患儿家庭参加公益跑、游园会,原本寡言的他,逐渐成为大家的主心骨。
中国现有脑瘫患者600余万人,其中0至6岁的脑瘫儿童将近200万人,每年新增脑瘫儿童4至5万人。
罗书坚发现,这些有相似问题的孩子每当聚在一起,依靠肢体语言和眼神就能彼此相处融洽,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他们可以和外面的世界产生联系。
吴书羽有一位患孤独症的孩子。闲暇时间,罗书坚会邀请他和孩子到家中聚会,夏天时,罗书坚会在小院里放一个两米宽、四米长、一米高的泳池,让孩子们在其中玩耍。
本该感到疲惫的中年人,选择脚踏实地,接受生活的考验,将生命力延伸,在琐碎中捕捉幸福。
“人人都说我是好爸爸,可不会说话的小柏也是好儿子,没有他每天给我的吻,我怎么可能坚持得下来。”2021年,罗书坚在一封给儿子的信中这样写道。
“虽然推车奔跑时肩膀和手臂会很酸,但感觉很累的时候也有车在帮我撑着。虽然是我推着小柏在奔跑,但我感到我们是同一个人。”罗书坚说。
迄今为止,罗书坚从来没有独自参加过比赛。陪小柏玩的时候,他总是和儿子发出同样的哼哼声,小柏也能跟着爸爸的频率一起拍手。
里克·霍伊特可以通过打字把想对父亲说的话表达出来——
“爸爸是我的双腿两臂,是我的脚下徐风,是我滑翔的翅膀。我希望他可以坐下来一次,而这一次由我推着他,我想带着他游过海峡,背着他翻越山峰,推着他横跨大陆,我愿意为爸爸做任何事,如同他为我做的一样。”
罗书坚想对小柏说的话,小柏听不懂也看不懂,但他还是念给他听——
“在和你一起跑马拉松的日子里,爸爸更懂得了‘责任’二字真正的含义。面对无法选择的命运,与其痛苦地煎熬,不如快乐地奔跑。爸爸想对你说一声谢谢,感谢你让我在命运的暴击中选择了勇敢,更感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只要我还跑得动,我一定会推着你跑下去,一直跑到生命的终点。”
罗书坚仍然记得他推着小柏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样子。那时的小柏看起来多么高兴啊,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还不时挥舞着小手臂……
当他们终于抵达终点,罗书坚用力亲吻了小柏。那是父子俩共同完成的一项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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