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大学校园弥漫着告别的味道。时光拨转到2001年6月,南京的电波中出现了一档送别大学毕业生的节目《告别的年代》,节目一度火爆南京高校,无数大学毕业生打进电话,诉说着离别的情愫和对未来的向往。被誉为“南京夜空最温柔声音”的主持人文岚和她的搭档刘伟不仅在电波中送别高校毕业生,还走到校园里举办音乐会,用歌声记录大学最后时光。
近日,这档早已停更多年的节目因为主持人文岚即将告别30年的广播生涯,而再度举办线下音乐会。当年羞涩的青年人如今已是中年人,他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因告别而相聚,因告别而回忆,讲述那档毕业广播节目与它背后漫长的告别。
为了告别的聚会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终于,我们走到了告别后的告别,暮色降临,音乐升起,那些旧日的时光如珍珠散落,照亮我们共同的夜晚……”6月11日晚,在南京幕燕飞行营地的大草地上,大音箱里响起了悠扬的舒伯特第三号即兴曲为垫乐的“告别的年代”新题头,文岚温柔的声音交替着刘伟成稳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让现场一两百个围坐在草坪上的人们倍感亲切。
摄影 康木
临上台时,刘伟惊讶地发现文岚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而他则穿着一件红色T恤,不过撞色的尴尬,抵不过时隔多年又在一起主持的兴奋感。
一如往常,两人不太在意更不会商量在台上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他们更愿意把舞台交给属于告别年代的毕业生们。
为了举办这场阔别已久的告别晚会,文岚这段时间在朋友圈发了不少关于《告别的年代》的老照片。照片里穿着随意且极具亲和力的他们,更像是从观众席中被邀请上台讲两句的大学生辅导员。
“这是为了告别的聚会,但是我还是要在这里郑重地对大家说,谢谢大家成全了我。谢谢!”开场时文岚向台下曾经的大学生们表示感谢,实际上正是他们成全了刚刚成为电台主播的文岚。
摄影 康木
“大概是1998年的时候,我开始主持一档情感类节目,从夜里11点到凌晨1点。当时打进电话的不少是在校大学生。”文岚说,南京高校众多加上当时广播的影响力,节目非常火,不少大学生也把她的节目当成了“树洞”。
“那时候做完节目后还会收到雪片般的来信。”文岚说,来信多到用麻袋来装,一袋又一袋,可惜经过好几次的搬家,不少信都遗失了。
“他们可能会觉得我像是一个知心大姐姐,在那个资讯还不够丰富的年代,大学生们愿意在深夜的电台里听一位大姐姐的叙述与建议。”文岚颇有成就感的是在那个年代,她通过广播纾解了年轻人的焦虑,更让他们收获了自信。
“当时文岚的节目电话太火,太难打了,始终是占线。” 当年因为高考失利而自卑的大学生王佳清楚地记得,2001年5月8日晚上,她通过“9989”电话卡在宿舍大厅的电话亭拨通热线后,听到了导播的声音,激动到不知所措,差点挂掉电话。
导播又把电话回拨过去,防止王佳的电话卡余额不够。在紧张与兴奋中王佳第一次从电话听筒里听到了文岚的声音。
当时性格内向的王佳讲了一个和高校博士约会的故事,电话中她讲了是怎么通过西祠胡同bbs认识的,再到见面时候的打招呼,怎么笑,怎么聊天,到后来两人分别。王佳用她细腻的声音,在深夜娓娓道来,让节目接下来的电话都是询问如何认识刚刚那位“王同学”。
文岚在广播里面公布了王佳的网名。“第二天我再打开西祠,发现我的信箱有成百上千的留言。”当年还很孤僻与自卑的王佳吓了一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挺优秀的,有那么多人认可她。“这让我后来无论是继续深造还是工作,都越来越有自信”。王佳说道。
做了几年节目下来,文岚发现每到6月份,深夜的电话那头大多是大学生跟她道别。电波里充满着无限的惆怅。文岚记得当年最多的声音就是:“文岚姐,我们要毕业了,我们一个宿舍来跟你说说话,跟你告别吧。”
“当年没有网络广播这一说,大学生如果离开这座城市,那么他们钟爱的广播节目也收不到了。”文岚解释说。南京作为科教之城,拥有众多高校,每年都要有不少毕业生离开南京,他们一边向文岚道别,一边也是向这座城市告别。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为什么我们不能专门做一档高校毕业生的节目,让学生们郑重地告别?
文岚的想法得到了刚刚进入广播电台刘伟的认可,刘伟的本职是一位高校老师,对高校毕业生充满着亲近感。他的节目紧接在文岚之后,以至于2001年6月两人刚开始做《告别的年代》节目时,一度将两档节目合并在一起。
“电话实在太火了!”刘伟回忆,从晚上11点开始到凌晨1点,南京各个高校,甚至能收听到FM97.5江苏文艺台(现为江苏经典流行音乐广播)的安徽学生也打进电话诉说着离别之情。
“即使是2个小时,还是很多人打不进电话,直呼不过瘾。”刘伟和文岚一起商量,干脆从电波里走到校园里,让更多的大学生来参与。
第二年的6月,文岚和刘伟带着录音机走进充满着告别元素的大学校园。从南京的高校,走到安徽的高校,只要他们节目频率能覆盖的地方他们都去了。
在文岚的印象里,那会儿的校园里,满是卖旧书的毕业生,各种各样的图书摆在校园的马路上;而刘伟至今还记得一幅告别的场景,在南京农业大学的大草坪上,一个女生站着朗诵了一首席慕蓉的《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时隔多年,刘伟和文岚一人一句朗诵这首告别诗时,刘伟几乎不用低头看稿,脱口背出。“那个女生在草坪上朗诵的样子,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刘伟说道。
他们还走进学生宿舍,正在忙着收拾行囊的毕业生们,被文岚和刘伟喊来录告别感言。在6月11日的晚会上,一段曾经青涩的录音回荡在慕燕山谷之间。
“我是南师大99级应届毕业生沈苏蕾(音),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朋友们,我们后会有期。”
“我是南师大的99级学生龚妮(音),我想对‘爱吃一族’说4年光阴太短暂,天下美食何其多,我等你们去吃一辈子的美食。”女生哽咽着说完。在嘈杂的宿舍声中,文岚把话筒举给另一个女生,“你说你说……”文岚亲切地招呼着。
“我是南师大2001级的学生戴冕(音),我是她们一个宿舍的,她们都要走了,然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她们都叫我兔子,我挺舍不得她们的,希望他们离开这个学校会常回来看看这里的银杏树、樱花,还有那首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花落何方。”
“你唱一段好不好?”录音里,刘伟怂恿女生哼唱一下。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我就会唱这一句。”女生唱了一句,然后不好意思说道。紧接着电影《毕业生》主题曲《The Song of Silence 》的音乐响起……
20年前的录音里还藏带着极具年代感的联系节目方式:
“来信请寄:中山东路江苏文艺台文岚、刘伟收,邮编210087”
“编辑短信ddp发送到17717”
“或登录西祠胡同5821‘今晚我是你的DJ’、10845‘蓝色音乐田’讨论版,发表文字来信或发帖”
……
毕业嘉年华
无数毕业之声从校园里传到了电波中,在城市的上空,留下告别的刻度。
6月的高校告别季,在文岚和刘伟那里似乎变成了一场毕业嘉年华。从6月开始,他们会被像大明星一样邀请到高校里主持毕业晚会;而他们自己也会举办各种音乐晚会,无数的学生志愿者帮着文岚和刘伟,张罗会务、门票、舞美、道具、演出剧目等等,忙到最后节目开始,大家可能就席地而坐,连垫子都没有。
有一年的线下音乐会在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的大礼堂里举办,来自南京各个高校的乐队轮番上去表演,现场座无虚席,直到凌晨12点,礼堂走道里也站满了学生。
2006年在中山陵音乐台举办《告别的年代》民谣音乐晚会
《中国好声音》刘欢战队的刘悦,曾经作为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也参加过文岚和刘伟主持的《告别的年代》音乐会。“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在南大什么都不懂,但是什么都敢来,然后一起做了一张校园原创专辑,叫《影秋》。”刘悦说,当时文岚和刘伟就特别支持他们这种“小打小闹”的行为,然后陪着他们在江苏高校圈里一直做巡回演出,甚至给他们这群大学在校生举办签售会。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和我的毕业,以及当时的迷茫都找到了一点点前进的方向。”刘悦毕业后坚定地遵从自己内心的喜爱,将音乐作为她的追求,“就是希望能够成为两位老师这样的,可以因为很纯粹的喜爱和关怀,对一个陌生的孩子表达出最大的善意。”6月11日的晚会上,刘悦选择用一首《如果没有你》送给两位主持人。
当年,文岚和刘伟在东南大学送别高校毕业生
在6月的告别中,知名歌手李健也参加过刘伟和文岚主持的音乐会。
“当年李健从水木年华单飞后,还没有什么名气,拉不到赞助。”刘伟承接了2007年6月26日的李健歌友会,并将其纳为《告别的年代》节目一部分。刘伟考虑到受众大多是学生,自己就想拿出1万块钱垫付场地和一些开支,为的是能把票价控制在10块钱。
“真的要感谢文岚,她在活动举办的前一天,找到了爱国者手机的赞助。”音乐会现场刘伟和文岚上去主持,李健演唱了当时的新专辑《想念你》中的几首歌曲。
其中专辑同名《想念你》,这首歌的曲子是李健在父亲过世一周后在哈尔滨创作的,而歌词是有一天李健在北海公园跑步,看到温暖的夕阳突然变得很伤感,于是写了这首歌。现场,李健第一次将这首歌在公开场合唱出来,并讲述了他对父亲的思念。
当时,文岚的父亲刚刚过世不久,两个人都无法接受与父亲的告别。“所以我们两人就特别有共鸣。”文岚当时还把自己工作中被反复要求改版、改变的苦闷告诉李健,李健安慰她,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好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坚持自己最重要。”这是李健告诉文岚的。
两个多小时的音乐会,作为主持人的刘伟和文岚沉浸其中,没什么商业主持经验的他们甚至都忘记提一提赞助商的名字,结果临到活动结束前,台下的赞助商坐不住了,拼命摇晃手中的新手机。
刘伟这才意识到要感谢一下赞助商,然后急冲冲地跑到台下,将一台新手机送到李健手里。“其实那场活动你要抠细节,是特别地草率,很仓促。”刘伟说道。而文岚觉得这种草率和仓促,其实就是《告别的年代》的质感,粗糙但很真诚。
不告而别
文岚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FM97.5这个频率的,但记得清的是自己离开时的失落。“江苏文艺台突然没有了,我那时候有那么多的听众,他们到处寻找文岚的声音,但是就没有了,然后我自己也到处在寻找新的平台,我也寻找得很苦。”文岚说。
2009年6月是文岚和刘伟在电波中最后一次主持《告别的年代》。即使刘伟还留在FM97.5主持纯音乐类节目《蓝色音乐田》,但没有了搭档文岚,更没有了打热线的大学毕业生,刘伟在告别的6月里,只能在广播中反复播放一些关于告别的歌曲。
后来文岚去了新的频率,开启了新的节目,不过她和刘伟都有一个很深的感受:听众里的大学生越来越少。智能手机代替了广播,夜晚的大学宿舍也不再是广播的天下,新闻、音乐、电影都可以方便且快捷地从智能手机中实现。
像是一场不告而别,更像是一场仓皇离去。一段时间里文岚变得非常焦虑与失落,她开始寻找治愈自己的方式,于是她利用工作间隙,开始从头学习心理学,并考了心理咨询师,还成立了一个心理俱乐部,渐渐开启了一个新的维度。
刘伟也在2019年3月彻底地告别了广播电台。文岚当时听说这个消息后特别难过,总觉得没能和刘伟一起好好告别而遗憾。
文岚的这种遗憾感最近几年特别强烈。“我有好几个主持人朋友,比如《老歌回忆录》的梦石,她退休的时候连我都没有讲,然后她就忽然不在广播大院里了。”文岚说,轮到她即将退休,在职业生涯走到边缘时,她不想再一次的“不告而别”。
“我猜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放下,但永远最令人痛心的就是来不及好好告别。”文岚特别喜欢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这句台词。
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文岚明白,之前的遗憾与痛心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未完成”, “如果你没有一个完成的感觉,那么它也许会对你以后的人生造成一些影响。”文岚想要去完成一场郑重的告别,也是心理咨询师对自己的治愈。
漫长的告别
时隔二十年,为了准备《告别的年代》晚会,文岚6月初就在广播电台的录音棚里请导播随手录了一条视频号,文岚面对镜头邀请大家来参与。
“视频很粗糙,甚至连字幕都没有上。”但几个小时之后文岚打开手机,发现手机上已有几百的留言,全国乃至世界多个地方的网友都表达着对他们对节目和文岚的喜爱,讲述着与节目的过往,让文岚感动不已。
其中有一条留言:姐姐,我们想对你说,你的大学生听众40岁了。“我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文岚意识到,即使这个节目离开那么多年了,但并没有被人忘记。
6月11日晚上,在长江边的幕燕风景区,当年的年轻人为了告别而再次相聚。
摄影 孙见
在高校工作的夏玲玲作为文岚和刘伟的老听众,本来想拉着自己的几个毕业生一起来听一听,结果被“00后”学生们婉拒了。20年前,作为一所民办专科学校的团委书记,夏玲玲抱着学习的心态去参加《告别的年代》。
“学校的层次不高,学生们或多或少有点自卑,我就想去学习学习,再邀请一些主持人在我们学校里面也举办一下,提升他们的自信。”夏玲玲后来真的做了不少毕业晚会,邀请了不少广播电台主持人、名人进校园。“那时候的舞美都是孩子们自己手绘,横幅上的字都是用别针别上去的。”夏玲玲回忆。
相比于二十年前的高校毕业生,夏玲玲感觉现在大学生告别时“哭的少了”。“过去的告别常常意味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了,泪水更多一点。”夏玲玲她发现,如今的毕业晚会大部分是动感的歌曲与舞蹈,欢乐和憧憬的情绪要更多一些。
夏玲玲说,如今飞机、高铁、高速公路让我们一天之内就能相见,再加上手机即时通讯的改变,时刻都能联系上,毕业也不一定意味着告别。“但如今大家像是被手机绑架,聚在一起或者告别的时候大部分还是低头玩手机。”夏玲玲怀念的是过去大家面对面注视的感觉,是能看到彼此脸上真挚的汗水的年代。
注视、真挚,在夜晚的《告别的年代》一如既往。
一切都是我的,但无一为我所拥有,无一为记忆所拥有,
万物,只有在注视之时,方属于你我。
问候与道别,在匆匆一瞥间。
过与不及,
只在脖子的一次转动。
……
作家鲁敏作为文岚多年好友,将她喜欢的波兰诗人辛波斯卡诗句集在一起,组成了一首《万物静默如迷》的诗送给文岚。“我也特别想跟文岚和在座的各位,她的听众和朋友们说,就是告而不别,离而不散。”鲁敏说,我们其实还有很多的方式,很多的别的样态,还有很多的别的机会再次相遇。
刘伟试着去创造更多这样的相遇。离开广播之后,利用南京小剧场的优势,他张罗着不少音乐人举办小型的弹唱会。刘伟热爱南京,一直觉得南京是一个特别容易创作诗歌和音乐的城市,再加上有那么多的年轻人,他也将会和文岚继续把这样有意义的事情做下去。
摄影 孙见
在文岚的心底深处,这场开在长江边上的晚会更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24岁本命年那年,中学老师的文岚离开家乡南通,前往南京追逐自己的广播梦。那时候从南通来到南京需要坐船,“然后我从南通港坐船,我爸妈就会一直送,那时候还不给进,爸爸就左说右说跟人磨,一定要跟着我进到船里头,帮我放好东西。”文岚说,船快开了,他们一步三回头地与她告别,然后站在岸边跟她挥手。
船开了有一会儿,文岚出去打水,猛然发现在好远的岸上,父亲和母亲还站在岸边,“他们看到我了,虽然人已经很小很小,我挥手,他们也跟我挥手,一直挥手。”文岚说,作为教师的父亲已经不在世很久了,但他的爱一直珍藏在心底。
“我家里每一个成员要离开,他都要郑重地道别;家人回来还要郑重地把家里用花圃装饰一番,做好饭来迎接。”文岚说,自己从事广播的梦想也是在父亲小小的收音机里种下的。
“我就说我们今天就一起认认真真的,郑重地和大家说个再见。”文岚笑着补充道,“当然不是再也不见了,新媒体时代,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定会再见的!”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范杰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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