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听过南京莫愁湖胜棋楼的故事，大意是朱元璋和徐达下棋，最终发现徐达的棋子竟布成“萬歲”（万岁）二字。朱元璋为了嘉奖徐达的功绩和棋艺，当即将“对弈楼”和整个莫愁湖花园钦赐给徐达，并将“对弈楼”更名为“胜棋楼”。11月26日，在莫愁湖公园内，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胡箫白在主题讲座《“莫愁”的故事：佳丽、名湖与南京城市认同书房说莫愁》中表示，这只是编造出的传说，背后却是徐氏大肆侵吞城内外田宅土地（包括莫愁湖）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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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棋赐湖”的可信度太低

胡箫白表示，根据他所能查到的资料，“弈棋赐湖”之说，一直到清嘉庆年间的《新修江宁府志》，才得以首次出现的官方的文本叙述中。况且，“莫愁湖”的名字也要迟至《正德江宁县志》才首次出现在南京地志中。正德是明朝第十位皇帝明武宗的年号，也就是说，在明朝初期，根本就没有莫愁湖这个名字。

至于私家文集笔记里，则或对“弈棋赐湖”这件事持怀疑态度，有调侃之辞，如金鳌《金陵待征录》云：“其胜棋楼，李维桢《记》只言徐九公子以谢元自比，《弇州诸园记》亦未言太祖赌棋。”

所谓李维桢《记》，指李维桢所撰《游莫愁湖记》，弇州《诸园记》，则指王世贞《游金陵诸园记》。李维桢、王世贞都是明朝中期著名文士，文采斐然，政运亨通，两人皆累官至尚书，也与南京徐氏交往甚密，可以说对于徐氏在南京的情况，具有足够的“发言权”。然而此二位的相关游记中，没有看到对此事的记述，可见“弈棋赐湖”说的可信程度并不高。

胡箫白摄

徐达后人侵占了莫愁湖

据胡箫白考证，明时，莫愁湖位于应天府城西，地理位置重要，交通繁忙，人流量大，是水运的重要码头，聚集了大量沿江而来的外地货商和货物。然而有趣的是，坐落在此闹市之中的莫愁湖，景观环境并没有受到喧哗市井的影响，反而极其幽胜。明朝状元朱之蕃有描述：“遥与江外诸峰相映带，山色湖光，荡漾几席间，最为空旷广远。”

这样一处城边佳地，在明时的留都南京，肯定会被地方豪族垂涎觊觎，进而意图据为己有，这个地方豪族就是徐氏。

徐达先后受封信国公、魏国公，卒后更追封“中山王”，位列功臣庙第一位。徐达死后，徐氏宗脉庞大，除袭爵者以外，男丁众多，都得到朝廷照顾，身居高位，徐氏可以说是明朝南京第一望族。

明初对功臣的家业规模，有着严格的规定，徐氏也不例外。除了旧有官邸以外，即便是皇帝、皇后赏赐的土地，也不能另盖新屋，只能留做菜园子、马厩之类而已。到了正德年间，南京地区的社会风气已经发生了不小的转变。侵占他人产业已经成为颇为常见的现象。

根据胡箫白考证，随着明中期以来国家对私人园林田宅禁令的逐渐松弛，南京徐家开始违反明初“勋贵勋禁夺田”的禁令，豪夺民间土地。徐达的玄孙徐俌甚至将家业扩张到无锡，一度下狱遭到了明代言官的弹劾。以徐天赐（徐俌的儿子）为首的南京徐氏望族，凭借着魏国公徐达以来的多代先人余荫与威势，在城内大肆侵占土地，所侵土地亦包括了莫愁湖在内。此后徐氏或具体为徐天赐邦泰更对莫愁湖及其周边设施加以完善，构亭湖心，筑楼湖畔。再后徐氏家道渐趋中落，然而却在转手多个园林的情况下，依旧不肯出让莫愁湖，所以莫愁湖直到清朝仍归徐氏所有。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传说？

胡箫白认为，“胜棋楼”传说由何人、在何时编造，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是由南京徐氏在万历年间湖楼建好之后才编造出来的，这个传说甚至都不是原创，原型为东晋谢安和张玄下棋赌墅故事。

东晋时期，前秦苻坚率领大军，开进淮河、淝水，东晋京师震恐。朝廷加封谢安为征讨大都督。谢玄向谢安问计时，谢安不答，还驾车去山中别墅，与谢玄（一说是张玄）坐下来下围棋赌别墅。最终谢安赢了，把别墅送给了外甥羊昙。

对比谢安和徐达，不难发现两人在性格、身份方面有着不少的共同点。性格方面，两人皆沉着冷静、胸怀大志，堪称帅才；身份方面，则都是当朝皇帝的股肱重臣、国家柱石。谢安淝水大捷，拯救东晋于危难之中，徐达东征西讨，奠定了大明江山。如此，以这则故事为基础，移花接木地将谢安史事安在徐达身上，确是非常巧妙、相当成功。

胡箫白还表示，“胜棋楼”的传说也经历了一步步演变的过程。最早的文献仅仅表达了“中山王与太祖于楼上弈棋，赌莫愁湖，中山王胜，太祖赐湖并匾额”的意思，并没有丰富到“用棋子布成‘萬歲’二字”云云，由此可见，民间传说在流传过程中逐步丰满层累的印记。

那么徐氏后人编造此传说的目的何在呢？这只有一种解释，即用看似美好而且符合徐氏勋贵身份的“故事”，遮掩以至粉饰其侵夺该湖的行径。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编造的传说取得了优秀的“性价比”，即既掩盖了徐氏夺湖的恶行，又提升了徐氏的历史地位、文化形象，事实的原本真相逐渐淡出，编造的传说却最终得以进入官方文本的叙述，从而完成了其史实化、正统化甚至神圣化的过程。

传说为什么会广泛传扬？

“弈棋赐湖”的传说为何能被人们接受并且广泛传扬？胡箫白认为有两点原因。其一，“弈棋赐湖”符合了南京城市对于朱元璋的某种期望，反映了南京城民对大明功臣的怀想和感喟。朱元璋性格暴戾，好杀喜刑，而“弈棋赐湖”的传说，颇富人情之味，戏剧化地展现了朱元璋性格中较为温软、可亲的一面，这无疑体现了南京城市对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选择性回忆”，体现了历经劫难的南京城民对于和谐亲睦的君臣关系的某种期待。

其二，“弈棋赐湖”丰富了莫愁湖乃至南京的历史形象与文化内涵。莫愁湖最为鲜明的形象与内涵当为莫愁女，然而在沉稳大度、龙盘虎踞的南京，仅以这样一个本源难考、虚无飘渺的女性传说来标识莫愁湖，难免显得单薄；而在莫愁女的基础之上，加上一个本地色彩非常明显、发生时间并不久远、以男性英雄为主角的传说，便可与莫愁女的传说起到相辅相成的作用，从而既丰富了莫愁湖的形象与内涵，也形象印证了南朝诗人谢朓描写南京的千古名句“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意境。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杨民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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