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心 | 文
太湖三万六千顷,分布着众多岛屿和湖湾,位于西北部的叫竺山湖,面积二万多亩,纵横十多公里。新年伊始,我沿着竺山湖行走,寻找生命的中某种暗合。从周铁沙塘港起始,经过大区港、浯溪港、小泾港、百渎港,到北面的虎咀山,我念着一个个美丽村庄的名字,湾浜、荷花浜、花干、陈墅……
在阳光充沛的乡间,我像个淘宝的人,听人们讲竺山湖的故事,讲人与自然的故事。我记下太湖边过去有意思的“麦钓”。我知道撒网另一个好听的名字“望妻网”。我请莫先生画下古老的捕鱼工具。我甚至坐着机动小船,穿过小泾港进入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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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望无际的苍茫,飞翔的白鹭、芦苇柔波中的舞姿,以及湖风的湿润,让人亲切万分,眼前景与心中思、共情与共鸣纷至。
仿佛相认多年的老亲
在海南过冬的盛君,看到我微信分享的内容后说:你是替我重访故地吗?
我听了哈哈笑,原以为他是周铁这边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曾经在七扇子罛船上生活过。
盛君老家在芳桥扶风,小时候家境贫穷,因为子女多,父母准备送掉一个孩子。听周铁的姑母讲,大罛船上富得很,能吃饱饭。六岁的盛君跟大人说,我愿意去。
罛船主姓仇,是吴县地方上的一个富户。他自己的儿子留在岸上读书,领养别人的娃做寄子,长大了好帮着在船上干活,扯篷、掌舵、捕鱼。船上还请了好多短工。
这艘罛船竖七根桅杆,挂篷帆七扇,俗称七扇子,航行快得很。一夜东风,船从太湖洞庭西山出发,天亮就能到达宜兴竺山湖。我们那里的人说“岸上人牵三天三夜砻,不及船上一天一夜风”。意思是,罛船上的人来钱快。那时候,盛君经常跟大人到我们周铁镇上来,一是出售鱼虾,二是补给生活用品。
大罛船体形大,进不了内河,只能停在沙塘港或者其他港口,换罛船后面的小船到周铁集镇。
1957年,盛君8岁,听人家讲地方政府要清算镇压湖霸寄爹了,他跑回了自己的家。
童年时代的好多事他已经淡忘了,但是,太湖帆影、水车瓜棚、湖边小镇他印象深刻。后来几十年里,他多次沿竺山湖行走,走一次失落一次,先是好端端的竺山被当地村民挖掉了。没有了竺山,那还叫啥个竺山湖?再后来,太湖蓝澡像衣领上撕不下来的吊牌一样,让人难受。
我告诉他,竺山新近修复了,过去围湖造出来的田正在退还。要不了多久,无锡自然博物馆、环湖景观带建起来,看点多多。
他听了很高兴,说等开春从海南回来,重访竺山湖。
我这边刚与盛君聊完,又出来一个认老亲的人。
朋友圈杨维勤发来微信说,竺山湖畔的陈墅村是他外婆家。
我们聊着这个古老的村庄,像聊起自己的老亲,她的美丽,她的苦难,她的新生。
太湖边星星点点的村庄是老天洒落在人间的一颗颗珍珠。难怪南宋词人蒋捷在《如梦令.村景》中感叹:半世踏红尘,到底输他村景。村景、村景,樵斧耕蓑渔艇。
蒋捷颠沛流离了大半生,晚年隐居竺山,故乡的山水深情拥抱了这位疲惫的游子。如果他穿越到现代,再写“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我想,肯定是心留吧。
来自湖,归于湖
凭记忆,我找寻着“湖上”的身影。好比寻找一个久违的熟人。
老远看见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太湖竺山圩退圩还湖及内堤施工3标”。前方正在施工,车子无法过去,我明白,“湖上”已退出。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来自湖,归于湖,化作碧水烟波芦荻。
目送他的背影,往事浮现。
我们那边的人把围湖造田垦出来的地叫做“湖上”。
记得有一年,“湖上”副业队的农民向镇领导告状,说街镇上一群少年到太湖边洗冷浴,路过瓜田顺手偷瓜。田里的西瓜大部分没熟,他们摘了一只生的,扔掉,再摘一只,搞得瓜地上一片狼藉。农民气不过,请领导作主,要求赔偿。
镇领导很为难,人都跑散了,找谁赔?这样吧,你们可以来两条农船,拉点粪回去垩垩地。副业队的人想了想,这个办法也好,找不到人赔偿,装点粪回去,就算值过。大粪是宝,到镇上来挑粪,本要交粪钱的。
真是接地气的赔偿,现在想来有趣可笑。
当时,在镇上孩子们的眼里,摘几只瓜算不了什么,那里也有我们父辈晒下的汗水啊。
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地方上为解决耕地不足,向太湖要粮,搞围湖造田。1969年冬季,区委动员七个公社及周铁镇1万余人大会战。
围湖造田要用到大量石块、泥土,人们把竺山炸了,把车罟巷那边的半爿山挖了。五个月人海战,筑坝、抛石,从竺山东山咀起始,到浯溪口,硬是把竺山湖围去了七千余亩。大坝合拢,圩区内排涝站、生活河配套建设好,指挥部立即把田划分到各个公社生产队种植。
镇上有好几个大哥哥大姐姐作为插队知青分到“湖上”,他们是第一批开荒者。刚围出来的田,芦根密密麻麻,铁钯锄下去,铁齿都会蹦跳几下。
我们学校后来在“湖上”建有小农场,小学高年级学生上劳动课就去那里干活。我在这片土地上,知道了粮食的由来,麦苗和韭菜的区别。
围湖垦出来的地,种粮食产量不高。由于靠湖近,汛期发大水,低洼田必受淹。所以后来改挖鱼塘养鱼,种植经济林。
我多年没有到过“湖上”,最近的一次是1998年夏季太湖流域发生洪涝灾害,我带记者夜间采访竺山湖守堤坝的人,黑咕隆咚中与“湖上”打了个照面。
生命中充满相识、告别、重逢,而今再见时,“湖上”的圩田、村庄、房舍、鱼塘消失在生态重建中。现在想来,人与湖争地,得到了想要的,却失去了拥有的。把自然还给自然,把太湖还给太湖,这是人的觉醒。
听说湖里白鱼壮实了
沿竺山湖行走,我听到一个好消息,太湖白鱼比过去壮实了。
禁捕两年多,成效已显现,看来再过几年,黄鲇、红丫叉、黄长条、花花媳妇、斑丫、痴虎等稀少的鱼种想必也会多起来。
世世代代的沿湖人家,想着各种法子收获茫茫水域里的特产,我从人文的角度记录几类,这些风情是是岁月的印记。
湖上打鱼过去最豪迈壮观的是拖网,也叫围网,几只大船合起来,乘着风力将网撒在太湖中。然后两头的船快速靠近,形成合围。中间船上的人用长竹竿拍打水面,把鱼往网里赶。鱼汛时,一网上来有上千斤鱼。
麦钓是用浸胖的小麦钓鱼,钓线上拴一根两头尖尖的细竹片,弯拢后戳一粒小麦。贪嘴的鱼儿吞食麦钓时,竹片尖弹开卡住鱼嘴,鱼儿便钓住了。放入水中的钓线有数百米长,间隔半天收钓,钓上来的大多是鲫鱼。
这一渔家风情已经消失了多年,但见过的人都记忆深刻。
“装簖捕鱼”,沙塘港人最擅长。
村民将毛竹钉在湖底,用稻草绳编织竹篾成帘,固定在毛竹桩上,留下辖口。打桩时设计好范围,距离形成花园图形,称大花园、小花园,里三层外三层,一个圈比一个圈小,鱼游进竹帘,只能顺着向前游。
姜太公直钩钓鱼,愿者上来。鱼游到最后的小花园内,即袋梢里,用海斗就可把鱼抄起来。
在黄梅季节,一天一个大簖区可捕几十担鱼,沙塘港村民许暗芬父亲装簖时捞到最大的一条鱼是80斤的黄鲇。
裹网捕鱼最有名的是陈墅村人,专在芦苇荡打合围,像包裹粽子一样捕鱼,也叫“打团住”。这个村十几个人一组,团队行动。通常,各家拿一口网出来,先派人探路脚,看芦荡的深浅、水花、鱼咬芦苇的印痕,来判断有没有鱼阵。选定范围后,十几个人将各自的网接起来,围成一圈。用一种叫“团住”的工具赶鱼。这工具打下去时,闷闷的,没有水花声,一下子落到滩底发出的声音,惊了鱼,四处游窜起来。渔网团团围住,众人合力往里收,鱼跃人欢。最多的一天,能捉到十多担鱼。
其它还有丝网、兜网、触网……这些传统捕鱼法还是有所节制。
现代捕鱼用的高踏网太厉害了,一网撒过去二公里,起网的鱼以吨计数,鱼子鱼孙都捉上来了。
自然的馈赠总是有度的,滥捕和水污染导致太湖里鱼的种类和数量减少。太湖禁捕十年,用“无渔”换年年有鱼。现在听说白鱼壮实了,这是好消息。想必经过休养生息的太湖,会给人更多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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