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本关于《朝花夕拾》的小书时我才发现,相较于鲁迅的其他作品,对于《朝花夕拾》的研究不仅数量少,水平也比较低。”11月19日,“跨域的文化大师——《文学的个人史——鲁迅传述和〈朝花夕拾〉》”新书分享会走进南京可一书店。该书作者、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吴俊谈起两年前他为中学生撰写《朝花夕拾》导读时,意外发现这部经典作品的“遇冷”,由此萌生了“重拾”《朝花夕拾》的想法。
被忽视的《朝花夕拾》: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人生苦难之际的回望、暂别与远眺
《朝花夕拾》原名《旧事重提》,收录了鲁迅1926年创作的10篇回忆性散文,多侧面地反映了鲁迅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其中,前七篇反映他童年时代在绍兴的家庭和私塾中的生活情景,后三篇叙述他从家乡到南京,又到日本留学,然后回国教书的经历。
作为一部文笔朴实轻快的回忆童年之书,《朝花夕拾》在鲁迅作品谱系中并不被视为一部特别重要的作品,然而,在研究中吴俊发现,《朝花夕拾》的创作恰处于鲁迅人生的转折点,具有承上启下的特别意义,它是“鲁迅人生苦痛之际向着青少年时代的回望和暂别,又是跨越羁绊、砥砺前行的再度出发和远眺”。
《文学的个人史——鲁迅传述和〈朝花夕拾〉》中,在对《朝花夕拾》进行单篇赏析前,吴俊首先以年谱+传述的方式,梳理鲁迅的生平经纬,《朝花夕拾》所处的时代与个人坐标清晰显露——
1925年中,鲁迅支持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潮,反对校长杨荫榆,并和陈西滢等现代评论派论争笔战;8月中旬,被教育总长章士钊免除教育部职;1926年1月,控告章士钊获胜,回部复职;2月下旬,开始写作后集为《朝花夕拾》散文作品;3月爆发段祺瑞执政府屠杀群众的“三一八”惨案;3月下旬至5月初,因防迫害不测,离家避难于多家外国医院;7月底,受聘于厦门大学;1927年1月,就职于中山大学;5月初,编定《朝花夕拾》。
“作为文学性个人史写作的《朝花夕拾》,成就于鲁迅的生活危机、挑战和转折的连续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上。”吴俊说。因为支持学潮,鲁迅公然站在了反动政府的对立面,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相比,声望日隆的鲁迅真正置身在中国现实革命运动的斗争前沿,他的个人命运走向和社会革命发展、民族文化建设紧密结合、融汇了在一起。反映在这一时期创作的《朝花夕拾》上,则是“个人历史回忆以文学的方式得以升华抒发,未来的想象和期待已在若明若暗、跃跃欲试的萌动中”。
吴俊
比如,借《阿长与〈山海经〉》,鲁迅以长妈妈的故事追溯了个人生命与情感的成长,这位苦难命运的女性,帮助“我”开启了有意义的人生。《二十四孝图》显示出鲁迅历史文化批判的深刻性、彻底性,揭示了孝道伦理如何成为人伦的反动颠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则是哀而不伤的忆旧与告别——“我”再也回不去“我”的乐园了,但鲁迅显然并不甘于陷入悲伤,“失去”成为了他人生与文学艺术的深刻动力。
鲁迅的N个面向
皆从时代境遇中孕育而出
分享会上,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师、群学书院联合创始人陆远把吴俊新书称作“一本别开生面的小书”。吴俊认为这个说法非常贴切,“我正是希望以普及的方式写一本严肃的读物,再以普及的方式走向普通读者。”
吴俊介绍,新书预计举办共10场分享会,每场主题不同,在上海景云里举办的那场将把主题定为“从老虎尾巴到景云里的爱情”。原来,鲁迅和许广平最早定情认识于北京的“老虎尾巴”房子,这不久后,鲁迅开始创作《朝花夕拾》,出版时已搬到上海的景云里。而在南京可一书店举办的这场分享,则聚焦于“跨域的文化大师”,几位嘉宾——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翻译家黄荭,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诗人傅元峰,南京外国语学校高级教师、小说家余一鸣,分别代表了鲁迅作为跨域大师的不同面向。
“原鲁迅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孙郁很早就提醒过我,说鲁迅最早从事的写作活动是翻译,鲁迅首先是个翻译家。”吴俊说。他认为,鲁迅是一个既有翻译实践又有翻译理论的翻译家,他是在以翻译的形式介入社会、介入国家、介入时代。
黄荭
“鲁迅的翻译风格很特别,如果说‘林译’(晚清著名翻译家林纾的翻译)是一个极端,鲁迅就是另一个极端。梁实秋讽刺鲁迅的翻译是‘硬译’‘死译’,但鲁迅认为‘宁信而不顺’。他认为忠实是最重要的,他甚至不愿意改变原来语句的顺序,力主保存原文的彪悍。这和他的翻译出发点和目标读者相关——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的文化取向决定了他会采取怎样的翻译策略,他希望通过西洋的句法、西洋的文化、西洋的文学打破中国旧文化旧文学的巢窠,以炮弹式的‘硬译’冲破当时旧文化对新文化的围剿。他就是要保留这种不同,保留原作的洋气和风姿,期待这种不同能够改变自我,为我们的文化注入新生力量。鲁迅的翻译是伴随着孕育新文化新文学的阵痛而诞生。”黄荭说。
傅元峰
回到《朝花夕拾》,在傅元峰看来,鲁迅生命的基本矛盾是公共性和个人性的缠绕,有的时候公共性显示得更多一点,有的时候个人性显示得更多一点。“《野草》《朝花夕拾》是鲁迅的个人性显示得最为强烈的时期。《朝花夕拾》是一个童年文本,而且是鲁迅南下之后完结的童年文本,这让我想到萧红在香港完稿的《呼兰河传》,以及本雅明的《柏林童年》。夹杂着自己的时境遭遇,糅合以一直‘蛊惑’着他的童年及少年记忆,鲁迅最终形成了他的复调文本《朝花夕拾》。”
鲁迅作品也是中小学语文教育绕不开的高山,学生常调侃,“一怕周树人,二怕写作文,三怕文言文”。在拥有40年教龄的余一鸣看来,吴俊新书对中学教师讲好鲁迅文章不无裨益。
余一鸣
“鲁迅文章进教材一直处于不断的争论中,但争论到目前,中小学课本中,鲁迅作品相较于其他作家作品仍处于最高等别,我今年带高三,高三课本中,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的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记》。可以说,鲁迅是一座高山,但中小学生对鲁迅的接受有一个过程,找到鲁迅作品在时代经纬中的定位,更有利于去理解他的作品。那么吴俊新书以年谱+传述+解读的复合方式,冷静客观地对鲁迅创作作出了准确的评述,值得我们中学语文教师阅读。”
怀揣信仰、拒绝躺平、葆有兴趣:
鲁迅教给今人的“生命课”
和同时代的文学大家相比,鲁迅最独特最有价值之处在哪里?在分享会的提问环节,一个热门的问题再次被抛出。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里我先只回答一点,那就是鲁迅的自我否定精神。”吴俊认为,鲁迅做到了在思想上、人生实践上勇于否定自己,不停地以否定自己作为往前走的代价,在文化人格、文化生命的实践上很了不起。“而且鲁迅是一个为了信仰,时刻愿意把自己放上祭坛的人,他有理想、有目标、有对于当下的承担,他勇敢担起了自己的时代责任,这是我心目中鲁迅最令人激动和敬佩的地方。”
那么,我们能从鲁迅身上学到怎样的人生“方法论”?
“我认为首先是‘不躺平’的人生态度。”吴俊说。翻开《文学的个人史——鲁迅传述和〈朝花夕拾〉》中的鲁迅年谱可知,在辛亥革命后的低潮时刻,鲁迅除了在教育部任职,公余仍收集整理古籍、研究古代小说和艺术美术史料等。在人生动荡、遽变的时期完成《朝花夕拾》,同样说明了他的不躺平。在分析《野草》中的《过客》一章时,吴俊也曾写道,“尽管来路和终点并不明确,但向着无穷之远前行则是唯一明确和坚定的现实选择与终极信念。”
“同时,鲁迅主张的是‘韧的战斗’,首先是保存自己,和不放弃自己。”余一鸣对青年提出忠告。陆远认为,鲁迅的兴趣很丰富,他的生命多姿多彩,如果我们能像鲁迅那样多培养一些个人兴趣,抵抗压力的能力就会更强一些。“这固然不是鲁迅生命当中的大端,但确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启示。”
从个人审美趣味出发,你愿意为读者推荐哪部(篇)鲁迅作品?
荐读环节,吴俊推荐了《朝花夕拾》中的“冷门”篇目《琐记》,他将《琐记》中的青春成长叙事视为一代新人诞生的“非虚构”文本。“《琐记》以日常琐碎的小事情来写少年的精神成长史,它的写法举重若轻,增一字不行,减一字也不行,更不能改掉一句,这是最好的经典作品。读《琐记》对我们观察人间、重新审视自己的成长有很好的助益,鲁迅提供给你的,是一种怎么看人、怎么看自己的讲故事的方法。”
余一鸣认为,具体读鲁迅的哪部作品要看你处在什么阶段,“如果你是小说创作的初学者,可以比较下鲁迅和果戈里的《狂人日记》,这样你就知道文学的最初阶段其实是模仿。如果你正处于热恋中,可以看看他和许广平的《两地书》。如果你想了解真实的鲁迅,则不妨读读《鲁迅日记》。”黄荭笑言,深入鲁迅这位大师最终应从文本入手,“听我们讲是一回事,读一读鲁迅又是另外一回事”。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图片由可一书店提供
关键词: 朝花夕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