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岁的老聂是南京城里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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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他从城北出发,自1号线红山动物园站坐地铁,6站后至新街口换乘2号线,再坐8站抵达元通。奔波辗转的通勤路上,老聂既不闭目养神,也不低头刷手机,他总是饶有兴味地开启人类学观察:
有年轻的上班族没抢到座位,蹲在车厢的接驳处抱头休息,浑身写满了疲惫。有小情侣十指交叉紧紧偎依,行李箱上放着一包外卖、一束鲜花——只是三四枝羸弱的花苞。换乘站的汹涌人流里,一对衣着简朴的年轻父母抱着女儿,自成“爱的小宇宙”,眼里溢出的光芒让人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这些汇成了老聂朋友圈里每天的“早打卡”“晚打卡”,不多不少8张照片,永远凑不够圆满的九宫格。老聂说,有美好也有残缺,才是生活嘛。
在大时代里热爱具体的日子,在身边寻觅人生的真义。越来越多人开始像老聂那样,踏上思考并打开“附近”的旅途。
“两点一线”之外有什么
老聂每天乘坐的1号线和2号线,是古都南京最早建成的两条地铁线。他感叹,从一路的站名里足以看尽人生。
“回家路上,先要经过元通和奥体中心站的现代化新城,接着很快来到云锦路站,江东门纪念馆里,是南京大屠杀的生死残酷。上海路站上来了一茬茬拿着病历袋打电话的人们。然后到了新街口,那是满眼繁华脚步如梭的匆匆人间。”
“从被誉为亚洲第一大地铁站的新街口转乘1号线,两站就到了鼓楼,大明王朝的恢弘历史和现代江苏第一高楼紫峰大厦交相辉映。玄武门站,宫墙绿柳,游人湖边踏春。最后在红山动物园站下车,和很多到动物园游玩返程的孩子家长擦肩而过。”
“到了家,回到自己孩子身边,回到平凡但温暖的生活里去。你有没有发现,这是一条人生的旅途……”
多数人疲惫不堪的通勤路,是老聂瞭望人世间的窗口。
老聂上班途中拍下的“附近”
老聂上班途中拍下的“附近”
要“两点一线”的平面,还是“3D”的人生?老聂回想起小学数学课,课上老师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但两点连起来的是平面。“你如果问身边的人:你今天经历了什么,一路上感受到什么?他很可能摇摇头。辗转于‘两点一线’的我们,是不是也把日子活成了来回折返的平面?”
拿镜头的视角作比喻,老聂觉得,无人机俯拍的南京很美,但终究抵不上“平视”的目光里,普通人在具体处境里喜怒哀乐,并拼劲全力、想过上更好生活的样子。
下地铁回到城北,一键打开了老聂一天里,他觉得最为丰盈的部分。
南京城北曾经聚集着大批国营工厂。老旧的宿舍楼、家属楼遍地林立,晚饭时分偶尔从烟囱里升起的炊烟,是字面意义上的人间烟火。在城北,老聂最爱一头扎进菜场和街边的小吃店。这里是抚慰饮食男女口腹、熨平一天疲惫的饕餮盛地,也是小商小贩们毕生打拼的快意江湖。
南京城北
炒货店老板陈山,起初炒得并不好吃,但几年间进步飞速。
老聂买炒栗子时问他,是怎么越炒越好的?陈老板撩起上衣,露出滚圆的肚皮,这就是他的“秘诀”:反复炒,反复尝,一直到板栗口味最好的时候为止。
“这个陈老板,一年到头都能赚到我的钱”。老聂感叹。
他的小小炒货店,秋天卖板栗,夏天卖雪糕,一年四季卖炒瓜子、炒花生。瓜子多来自内蒙古通辽或赤峰,陈老板精心挑选出个大饱满的,然后想办法炒。花生是普普通通的山东小花生,被他的妙手一“点化”,就有了食物的灵魂。
老聂的“附近”,就这么充盈着普通人面对生意和生活的智慧。看着那么努力的他们,老聂觉得自己也支棱起来了。
南京城北
盐城东台的媒体人桂荇,在他的个人平台“高家墩子”里,把身边的人几乎写了个遍:
小城浴室的师傅老赵,原是菜农,后来“下海”做了浴室跑堂。跑堂最大的讲究,是会打“热手巾把子”。铜盆开水,蒸汽腾腾。毛巾对折,浸入开水,迅速拎起,水气淋漓。双手一绞,再一绞,沥水不滴。右手一拍,擦在浴客的肩背上,热气穿心。
桂荇眼里,老赵的活儿是手艺也是艺术,“若行云,若流水,悠然而有劲道”。
病房临床72岁的护工,头发乌黑,皮鞋锃亮,乍一看像个书生。他照顾的脑梗病人骂他是歹徒绑架好人,他却面不改色,一边安慰,一边帮着按摩,腕力轻重拿捏得当。
桂荇和他攀谈:原来,他三四十岁去上海做鸡贩子,昼歇夜行。四五十岁卖鞋帽服装,摆地摊。花甲之后上工程做小工,做灰抹墙。家人劝他歇歇,他却停不下来,“趁身体还行,干事消闷,搂拾两个小钱,一举两得”。
悬立半空的脚手架上站着的“我的兄弟”,从“里下河大粮仓”到东台城里开米店的夫妇,五角广场摆摊卖菜、鬓发一丝不乱的体面妇人……桂荇把他“附近”的生活,一点点写了下来。这些有滋有味、有悲有喜、有情有义的生活故事,仿佛有特殊的力量,打动了很多人。
“好的社会”懂得丰富“附近”
这两年,“附近”的意义越来越被人们看重。
学者项飚用“最初500米”阐述“附近”:从你出发,去看身边最初的500米,聚焦第一个把你和更大世界联系在一起的那500米。比如,每天早上你跟电梯里遇到的那些邻居是什么关系?你出门的时候跟那些保安是什么关系?你跟你每天早上经过的早点铺,里面的业主、里面打工的人是什么关系?
在项飚看来,“附近”的消失折射了现代城市生活功能性过剩、生态性不足的现状。要重构附近,首先得看到和我们不同的人们,看到那些被折叠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隐形边界。
老聂和保安大叔的随意攀谈,桂荇和护工大爷的推心置腹,让原本隔膜的彼此,敞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
“附近”概念的走红,也呼应着人们对长久以来“忽视具体生活”倾向的反思。克服悬浮,重塑“生活感”,过一种“接地气”的生活、进行“及物”的思考,这样的能力在当下时代里显得尤为稀缺。
老聂拍下的“附近”
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邹农俭是费孝通的学生,当年曾和费老一起做过田野调查。
在他看来,从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到当代中国,熟人社会俨然变迁为陌生人社会。现在,人就算半个月不出门、和对面邻居老死不相往来,生活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新的生存形态已经树立在我们面前。”
他呼吁对此反思:当我们忘掉“附近”,忘掉邻居,忘掉此刻具体的生活,却在虚拟世界里和地球另一端的人打得火热,这样的生存形态真的符合人的本性、有利于人的发展吗?
邹农俭长期研究“一老一小”的社会服务问题,他还注意到问题的另一面:我们的“附近”有没有成为真正可靠的“依托”。
对老人来讲,他的“附近”应包括完善的社区养老体系和15分钟生活圈。相较于养老院,社区养老使老人与当地社区、熟悉的交往圈子的关联被保存延续。因此邹农俭呼吁大力发展家庭医生——有了上门诊疗、长期处方和转诊绿色通道等,老人们再也不必为了预约挂号和检查、缴费的繁琐流程手足无措。这样,老人们的“附近”才成了真正的安居之所。
对儿童来说,“附近”首先要解决“4点半放学后怎么办”的问题。邹农俭在国外考察时,对一些发达国家的社区图书馆印象深刻:里面往往设有儿童阅读和活动区,内容丰富,小朋友们在此看书玩耍,解决了很多家庭的托育之难。
“一个健全的社会、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的社会,其实就是一个不断丰富人们‘附近’内容的社会。”邹农俭说。
岁末年初,南京第二批城市更新试点项目、“南湖记忆”一期项目开街爆红。项目的出圈,正在于它激活并放大了快节奏社会里、都市人想象中,那个丰饶可亲、充满烟火气的“附近”——这里没有大体量的建筑、宽尺度的街道,却有15分钟便民生活圈里的畅通微循环,有吸引人驻足停留的步履节点,有老街坊自发营造的社交场地,还有一大批深深植入老南京饮食记忆的招牌老店。
南京街头南湖街头,各种小店前,排起长队,烟火气在居民的附近升腾。供图:视觉中国
南京反几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师金鑫,主要负责胖子砂锅、南湖炸串、杨记面馆的环境改造和门头设计。
这几家便民小店在南湖甚至整个南京都享有盛名,开了很多年,老板一直没变。更新过程中,金鑫get到它们各自的故事和特色。比如“胖子砂锅”的老板真的是个胖子。南湖炸串的掌门人是个戴粗金链子的大汉,看起来不好惹,其实人非常和善。杨记面馆的面条分量超足,冬天呼哧呼哧干掉一碗,像吞下了能量满满的“碳水炸弹”。
金鑫为南湖几家店设计的门头
在金鑫看来,南湖的翻红、人气爆棚说明,人们对城市的期待悄然转变。新世纪以来,shopping mall作为一站式消费商业空间加速崛起,并且以周边小店的加速萎缩为代价。“但如今,特别是经历了疫情后,人们更喜欢街区形式的商业空间了:空气流通,能晒到太阳,适合休闲徜徉,能浏览周边风物,也包容小店的生长。”
在南湖,商贩沿街叫卖桂花酒酿,居民趿着拖鞋在徐家鸭子店门前排队,老街坊们沿街扎堆下棋掼蛋,忽然间微风吹来,晚樱飘落……南湖启示城市的规划建设者:一片可以漫步游弋的“附近”,就是城市里最令人心动的风景。
来吧,一起重建身边的世界
清明前一个晴朗的周末,南京雨花翠竹社区互助中心的马伦郁又来到普德村132号小区。
这是马伦郁所在互助会负责营造的小区之一。普德村132号建于1976年,2017年整治出新后换了模样,欣喜之余,社区领导感到不足:小区里公共区域毁绿种菜现象依然严重,小区的治理效能依然落后。雨花台社区于是和共建单位雨花台区应急管理局一起,在这里开展了“一社区一案例”项目,想通过微花园建设,来撬动社区文明环境的自治。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一进小区,马伦郁就被紧邻门口的“星雨花园”“桂花园”吸引得停下了脚步。
南京普德村132号的社区微花园
银叶菊葳蕤;欧石竹开出小紫花;绣球隐秘地打苞,等待夏天的盛放。她发现不知道哪个热心肠移栽了几株郁金香过来。一抬眼,杨奶奶牵着边牧笑盈盈地走来。
“杨奶奶招呼我们去看她家门口的‘百花苍园’,边牧哼唧哼唧为我们引路。当初,因为时有小偷入室,一楼的杨奶奶把这片足有好几个平方米的绿化带私自围了起来。经社区劝说后,杨奶奶想通了,把它打理得漂漂亮亮的,向所有邻里开放。”
杨奶奶还雄心勃勃地讲起她的“微花园、大梦想”:
“这一片是凌霄花,要搭个架子才能长起来。”
“我想把这一块用篱笆围起来,你说会不会好看?”
“这株月季正在嫁接,将来开出的花是黑紫色的。”
杨奶奶和门口小花园
马伦郁所在互助会请了设计师给小区设计花境,发现“美”是最成功的使者。2021年秋天的那一拨花草种下去后,普德村132号的居民尝到了共建的甜头,都来打听下一期什么时候开建。这个过程中,涌现出很多肯为小区事务出力的人。
雨花台区实验小学六年级学生刘思菡是其中的一个。小区招募小园丁时,她没赶得上报名,她妈妈找到社区替女儿“说情”:我家门口的微花园,能不能让我女儿也一块负责?
小区里四年级的葛汝成,看到刘思菡给他负责的“彩虹花园”细细浇过水了,就把手里的篮球递给妹妹,撸起袖子把旁边别的小朋友负责的花园浇了个遍。一边浇水一边热情科普,“这个是肾蕨,它长得像含蓄草”“这个是‘昆虫旅馆’,里面放过蚂蚱、瓢虫和蝴蝶……”
刘思菡给小区花园浇水
葛汝成给小区花园浇水
“孩子缺乏玩伴、缺乏群体游戏、缺乏社会交往、缺乏对周身环境的基本认知……”马伦郁在4月3日《解放日报》上读到,上海妈妈们抱怨的当代童年困境。这和她做微花园的初心不谋而合——既是促进邻里的黏合、小区的自治,也是为了让孩子们能在“家门口”玩起来,而且玩得更有意义。
豆瓣上,豆友Conan Xin在2021年发起成立了“看见附近性”小组。
Conan Xin写下了《一个社区观测狂的自白》,讲述自己作为城市规划师,如何借助对“附近”的观察,来思考介入城市的有效路径。
他从和一位盲人的聊天中了解到,视障群体出行时仍存在很多不便,于是,他和几家团队组织了“盲童盲道行”活动,来评估城市的无障碍情况。结果发现,在1.2公里的测试道路上,盲人平均转了73个弯,平均击打了76次障碍物,共遇到543个“心烦点”……这项起源于“附近”的调研最终形成了北京市所有街区中,第一份城市无障碍环境普查结果,随后在全市率先启动了无障碍提升的试点工作。
“我们假装在社区生活却彼此陌生。我们对自以为喜欢的东西心满意足而丧失了对邻近的好奇。我们安逸地生活在6寸屏幕塑造的信息茧房。我们假装出门旅行实际只是换个地方刷手机。我们在万物互联的时代里与真实世界日益隔绝……”
Conan Xin建议,所有人从“感知”做起,转换人生的叙事方式:从“我活在这个地方”,变成“我是这里的人”。
老聂就经常想,他恐怕是全南京城唯一一个每天坚持观察大壮观阁的人了。
很多南京人都不知道,红山动物园里还藏着这么一栋仿古楼阁。可能因为和周围环境实在太不搭调,大壮观阁自建成的那天起就被遗忘。通勤路上,老聂用手机镜头“打卡”这栋楼阁:其实它也有它的美,周边的树不曾被认真地打理过,枝条蓬勃萧散,弥漫着静美的野趣,大块的云朵从檐角处不太流畅地飘过……
这处珍藏的城市秘境,成了老聂为平淡生活悄悄标注的锚点。他说人生的修行之一,就是不断地为平淡的物事找到意义。
“‘附近’有它的意义、有它的位置,我们要去丰富它,提炼它,更新它,充实它……”邹农俭说。
身处阔大的时代,我们扬帆向世界去,同时不忘归棹回到“附近”。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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